詩詞曲語辭匯釋/敘言
敘言
詩詞曲語辭者，即約當唐宋金元明間，流行於詩詞曲之特殊語辭，自單字以至短語，其性質泰半通俗，非雅詁舊義所能賅，亦非八家派古文所習見也。自來解釋，未有專書。然詞為詩餘，曲為詞餘，詩詞曲三者各為分流，仍屬同源，竊意匯而釋之，事或較便。匯之之法凡二：因其分流，則詩證詩，詞證詞，曲證曲，是為自匯；因其同源，則三者或二者互證，是為互匯。綜合各證，得其解釋，則假定為一義。一義不足概括，則別求解釋，復假定為他義。凡屬於普通義者，除有聯帶關係時，不復闌入；其字面生澀而義晦，及字面普通而義別者，則皆在探討之列。意在囊括眾義，取材因而從寬，詩詞并及題序，劇曲并及白文。采掇所及，往往有列證至十餘或更以上者。西江之水，元難盡吸，祗以所述意義，多為假定，故於適當範圍，羅列諸文，冀以得其左驗。又有進者，假定之義，自知不愜，譬之草案，殊非定論。深冀天下學人，引繩落斧，或就所有之證，轉益多聞，重定確義，則今此之羅列諸文，雖未詳盡，亦足以供給資源也。
每條排列之次序，大體由詩而詞而曲，依次為組，無則闕其一或闕其二。每組之證，亦略依撰人之時代以為次。惟因敘述之便，取其比事屬文，意義益得醒豁，則偶爾凌次，亦所不避。詩以唐人為中心，宋詩次之；詞以宋人為中心，金元詞次之；曲以金元人為中心，元以後次之。所采唐宋人詩，除大家專集外，多取之《全唐詩》與《宋詩鈔》，二書流傳頗廣，熟而易詳，故不標舉書名。《宋百家詩存》及《南宋六十家小集》，流傳較少，故冠書名以著所自出。詞家專集，出於汲古閣、侯亦園（粟香室本所自出）、四印齋、彊村、雙照樓、涉園、江氏《宋元名家詞》等叢刻者，亦不標舉，惟標舉其采自總集者，以便復檢。曲之總集，大率為楊朝英二選、《樂府群玉》、《樂府新聲》、《雍熙樂府》、《詞林摘艷》諸書，或非人人案頭所備，輒亦著所自出。其采自各曲譜及《永樂大典戲文三種》者準此。取材所資，巨編秘籍，深戴前賢刊布之功。而近時名賢，於詞曲俗文，蒐輯校訂，致力尤劬，如吳梅氏、王季烈氏、任訥氏、盧前氏之於曲，趙萬里氏、唐圭璋氏之於詞，錢南揚氏之於南戲，鄭振鐸氏之於敦煌文學，藝林伐山，巨靈足亞。不佞所取未精，所用實宏，飲水思源，敬識所自。
援引例證時：詩則稱某人某題詩。詩題過長，間亦節短，但題首每仍其舊，以便復檢。詞則稱某人某調詞，或加題目，惟《減字木蘭花》則沿稱《減蘭》，以資省括。雜劇則逕稱某某劇，惟《拜月亭》則冠稱關漢卿《拜月亭》劇，以別於同名之《幽閨記》傳奇。小令則稱某人小令某調，或加題目。套數則稱某書某人某套，或加題目；無題目者則標其首句曰某某篇；其某書止此一套，或某人止此一套，檢之即得者，則篇名亦從略。凡撰人姓氏，一律稱名。惟清以前總集所載，有稱號者，亦為便於復檢計，姑仍其舊。至於書名詳略，約如下述：宋趙聞禮所選《陽春白雪》，則稱《陽春白雪》；元楊朝英所選《樂府新編陽春白雪》，則省稱《樂府陽春白雪》；又所選《朝野新聲太平樂府》，則省稱《太平樂府》；無名氏所選《梨園按試樂府新聲》，則省稱《樂府新聲》；近年發見之《劉知遠諸宮調》，則依《世界文庫》本而省稱《劉知遠傳》。傳奇則沿《幽閨記》、《牡丹亭》省稱之舊例，不附傳奇字樣。至於版本關係，稱引時大致如次：臧氏《元曲選》本雜劇，流傳最廣，則僅舉劇名，不標書名。近時涵芬樓新刊之《孤本元明雜劇》（即也是園本）準此。元刻本雜劇不分折，明刻本始分折，故引用明以來刊本元曲時，則標一、二、三、四等折名，引用元刻本《古今雜劇三十種》（即士禮居本）時，則逕稱某某劇，不標折名。其同一劇而與《元曲選》本或涵芬樓本並見者，則冠稱三十種本，以為識別。暖紅室本《董西廂》，有四卷本、一卷本兩種。一卷本較合原始形式，然以內容太富，渾稱《董西廂》，不便復檢，故依四卷本仍標一、二、三、四卷數。王關《西廂》為五本雜劇所合成，有方諸生本（明王驥德伯良別署方諸生）及暖紅室刻即空觀本（明凌濛初初成別署即空觀主人）可據，故標稱一之一、一之二等等，以復其初。《西遊記》為六本雜劇所合成，特今之傳本，挨次分為二十四折，恐非吳昌齡所撰原本（近孫楷第氏考定為元末明初人楊景言作）如此，茲姑從傳本之折數名。又凡版本不同，或同此一文而所載之書不同，如專集與總集，其文字每有出入，遇此場合，則徵引時必標稱某某本或某某書。惟唐詩則多根據原本所注之一作某，緣《全唐詩》如此，即唐人專集，亦多如此，其一作某者為何本，已不可考也。其他凡云一作某者準此。復次，同此一文，間有撰人姓氏，所傳各異，或編集者從寬而收存，或轉載者無心而誤次，凡此之屬，除依據定說外，一一考覈，僕病未能，對於讀者，敢告負罪。
例證所引文字，直接與本條之標目有關者，字旁加套圈以為識（校者案：今改用黑體字排）；間接足以相發明者，字旁加尖角以為識（校者案：今改用仿宋體字排）。又詞曲之讀法，有從譜讀與從文讀之異。如蘇軾詠楊花《水龍吟》詞，其結拍數句，從譜讀，當作「細看來不是，楊花點點，是離人淚」；從文讀，當作「細看來不是楊花，點點是，離人淚」。四卷本之《董西廂》，多從文讀；一卷本之《董西廂》，多從譜讀。從譜讀者，有時須割裂文義，本書側重文義，故寧從文讀。又如詞曲中之豆句，其斷句之點，應施於上下兩句橫縫之中間，茲從權宜，一律施於句旁，削足適屨，知不能避方家之訶也（校者案：今排在字下，不在句旁）。
假定一義之經過，就其要者粗陳於下：一曰體會聲韻。有韻之文，押韻為難，古人容有遷就。況律詩須諧平仄，詞曲并嚴上去，聲韻所限，下字易窘，斯字義寬假之處，當亦愈多。在解釋時，自當多設方便，以謀適應。雖一字多義之原因，不盡屬此，要亦消息之一。至於聲近義通，訓詁舊例，顧在末流，稍失之滑。茲事江河不廢，陳義寧取矜慎。二曰辨認字形。便書通假，古人往往隨手拈用，亦有後人傳寫摹刻，輾轉變易者。為偏旁整齊，則尤殢增成𣧗殢；為形體簡便，則傒倖省作奚幸。故誚悄俏可視其從肖而認為同義；謾漫慢可視其從曼而認為同義。形近義同之處，無從繩以小學，第於文義求之，姑且望文生義而已。三曰玩繹章法。有倒裝之字，有倒裝之句，更有倒裝之段落。有本句為呼應，有上下句為呼應，有隔若干句為呼應。試以詞論，普通前後分兩片，此乃譜之起訖，未可即認為文之起訖。名家傑搆，其前片後半與後片前半，合成一段落者甚多，所謂過片不斷曲意也。夢窗（吳文英）之詞，號稱難治，與其云在字句之澀，毋寧云在章法之細。玉田（張炎）評夢窗詞，謂如七寶樓臺，拆碎下來，不成片段。竊為下一轉語，樓臺結搆，本成片段，見為不成，以拆碎故。故本書所引文字，除單句意義明白者外，輒每引上下文，成一起訖，俾意義得以完全，了解易於正確。四曰揣摩情節。詩詞小令套數，題序所及，為其命意所在。劇曲更各有關目由歷，尋其脈絡，得其辜較，不中不遠。又語氣輕重緩急有殊，意義亦即大異，子細翫索，并於上下文求之，或就命意求之，亦可想象八九。例如誰家一辭，誰猶云甚，此可就姓甚名誰之恆言，推得其義。家與價同，為估量某種光景之辭，與個字相近。誰家，猶如今日蘇杭語之啥個，亦猶云甚麼也。杜甫《少年行》云：「馬上誰家白面郎！臨階下馬坐人牀。不通姓字粗豪甚，指點銀瓶索酒嘗。」此誰家字語氣激切，乃是詈辭，猶今云甚麼東西。《西遊記》劇十二云：「誰家一個黃口孺子，焉敢罵我！」文義亦同。若解為某家郎或某家孺子，語氣未免不合。《牡丹亭•驚夢》云：「良辰美景奈何天，賞心樂事誰家院！」此誰家字語氣沉重，乃是悲語。誰家院猶云甚麼院落，意言尚成甚麼院落也，故與奈何天相對。此非臆測，上句云「似道般都付與斷井頹垣」，下文云「便賞遍了十二亭臺是惘然」，俱其明證。若解為某一家之院，則迂緩而不切矣。五曰比照意義。茲事稍繁，復析為六項述之。甲、有異義相對者，取相對之字以定其義。例如：駱賓王《樂大夫挽詞》：「城郭猶疑是，原陵稍覺非。」李嶠《早發苦竹館》詩：「早霞稍霏霏，殘月猶皎皎。」兩詩之稍字均與猶字相對，因假定稍猶已也。再證之韋應物《休沐東還胄貴里》詩：「竹木稍摧翳，園場亦荒蕪。」韓愈《秋雨聯句》：「氛醨稍疏映，霧亂還擁薈。」一與亦字相對，一與還字相對，稍字之已義益明。復證之蘇軾《十月四日以病在告獨酌》詩：「月華稍澄穆，霧氣尤清薄。」陳師道《次韻晁無斁夏雨》詩：「稍無蟲飛喧，復覺蟬語多。」一與尤字相對，一與復字相對，稍字之已義益確。凡此諸詩之稍字，以少小之本義釋之，殊無當也。乙、有同義互文者，從互文之字以定其義。例如：李商隱《昨日》詩云：「昨日紫姑神去也，今朝青鳥使來賒。」賒字初覺費解，然此為七律詩體，對仗工整，賒字當與也字同為語助辭而互文，因假定來賒猶之來兮，亦猶之來也。然後韋應物《池上》詩所云「池上一來賒」，及楊萬里《多稼亭看梅花》詩所云「更上城頭一望賒」者，迎刃而解，知其亦為語助辭也。丙、有前後相應者，就相應之字以定其義。例如：邵雍《答安之少卿》詩云：「輕風早是得人喜，更向芰荷深處來。」又孫光憲《浣溪沙》詞云：「早是銷魂殘燭影，更愁聞着品絃聲。」兩早是字均與下句更字相應，因假定早是之義，猶云本是或已是也。丁、有文從省略者，玩全段之文以定其義。例如：早是字與更字相應，然馮延巳《擣練子》詞云：「早是夜長人不寢，數聲和月到簾櫳。」又《董西廂》四云：「早是離情恁苦，病體兒不能痊愈。」兩上句均有早是字，知其下句均省去更字也。戊、有以異文印證者。同是一書，版本不同，某字一作某，往往可得佳證。例如：王維《燕支行》詩云：「教戰須令赴湯火，終知上將先伐謀。」趙殿臣注本云：「須，顧元緯本、凌本俱作雖。」李商隱《中元作》詩云：「羊權須得金條脫，溫嶠終虛玉鏡臺。」朱鶴齡注本云：「須一作雖。」兩詩之須字作雖字解，方與下句之終字相應。又巾箱本《琵琶記》三十云：「他媳婦須有之。」凌刻臞仙本及陳眉公本，俱作「雖有之」。據此三證，則知須猶雖也。己、有以同義異文印證者。類似之文句，甲文某字作某，乙文作某，比照之而其義可見。例如：陳師道《寄泰州曾侍郎肇》詩云：「是處逢人說項斯。」實脫胎於楊敬之《贈項斯》詩之「到處逢人說項斯」。則知是處即到處也。陳與義《雨中再賦海山樓》詩云「一生襟抱與山開」。實脫胎於杜甫《奉待嚴大夫》詩之「一生襟抱向誰開」。則知與猶向也。（以上所舉各例，俱詳見各本字條。）凡此方法，大率不出劉淇氏《助字辨略》、王引之氏《經傳釋詞》及清代諸訓詁大師所啟示，創始難而因仍易，不佞惟有遙謝古人而已。
疏釋之事，自古為難，是以說詩，忌着死句。古人託興所及，乍陰乍陽，正其妙絕天人之處，假定意義，即落呆詮；況以今語譯古語，竭其千慮，終隔一指。古人語簡，一語辭包涵數義，當時口耳流行，聞者意會，在今日則不得不設為多義，以求吻合。然古德譯經，多義不譯，今乃自設多義，毋乃治絲自棼。且也詩詞欣賞，義理與神情並重，試以着字為例。着有落義、近義、到義：黃庭堅《落星寺》詩云：「星宮遊空何時落，着地亦化為寶坊。」此云落星，着地當解為落地。謝翺《北府酒》詩云：「柳枝着地春垂垂，祗管人間新別離。」此云垂柳，着地當解為近地；且亦未嘗不可云到地，特到地為特別而近地其普通也。此自義理而言也。着有生義、添義：陳亮懷辛幼安《賀新郎》詞云：「樽酒相逢成二老，卻憶去年風雪，新着了幾莖華髮。」華髮曰新生，未嘗不合，然不如曰新添之得趣。着有被義、遇義：楊萬里《北風》詩云：「如何急灘水，更着打頭風。」打頭風曰更被，未嘗不合，然不如曰更遇之得勁。此自神情而言也。然而此義彼義，相通相近，推敲愈細，迷惘愈甚；兼之欣賞之事，憑乎主觀，要在素養。吾斯未信，繩差糾謬，是所望於通人。又歌唱文學，與普通散文不同。歌唱之時，有文有聲，例如劇曲，伶工因聲調關係，往往加襯，芝庵《唱論》，稱為添字節病。故除「的這」「也波」之屬，一望可知外，其必須迂迴說之而始可通者，及辭義複沓而不可繩以文法者，實皆襯字襯語使然也。就一辭論，固有意義，就全句論，無關宏恉。凡是等等，易落呆詮，覽者幸自分別。
李杜韓蘇黃陳等詩集，雖有舊注，多重典實，間涉語辭，究亦寥寥。詞集則《片玉》、《無住》及《草堂詩餘》外，舊注本殊不概見。傅注東坡詞（據龍沐勛氏《東坡樂府箋》後記）及魏注《明秀集》，已為殘帙，然亦注重典實。《西廂》各注本，始重方言，以方諸生本為大成，羅列比較，求其確解，方法最為縝密。《助字辨略》，範圍較《經傳釋詞》為廣，古書而外，旁及詩詞，惜元曲部分，自序云別編續出，迄未見有傳本也。徐渭《南詞敘錄》、沈雄《古今詞話》、張德瀛《詞徵》諸書，或曲或詞，亦掇拾單辭碎語，施以解釋。其餘諸家詮評所及，偶涉方言隻義者有之。東鱗西爪，要皆不佞參考之資。鄙見有與古人異者，我申我說，各行其是，不因欲立我說，悍焉引之，遽加辨駁。學問者天下之公，見解者人心之異，況治學方法，隨時代而演進，今日群籍大備，又與古人時代不同。汲綆既修，活水易得，未敢沾沾自喜，輒以「非也」「失之」一類之語，反唇相稽也。
不佞壯歲以還，瀏覽詩詞，紬繹疑滯，心識而已。五十以後，漸事劄錄，時則詞曲之學鼎盛，新刊日富，隨筆件繫，積數巨帙。六十以後，專心茲事，且劄錄，且整理，閱六年而寫成六卷。又閱二年，賡續要刪，始寫定為今本。自慚讀書不多，學力所限，未能臆解者，蓋闕如也。衰廢之軀，視蔭汲汲，時以不克蕆事為懼。孤燈深夜，扶病奮鬭，幸得粗成，始願匪及。抑居恆每念吾國文學領域，極為廣袤。普通披吟所及，率在毛詩、楚辭、漢魏樂府。其唐以來之近古文學，於方今有絕大關繫者，輒為文字所障，未盡撢揅。不揣棉力，蓽路藍縷，姑試初步，大雅有作，分為穅秕。然揚棄之餘，菁華斯見，他日名著益出，訓詁益精，得於欣賞近古文學，深有裨助，則不佞之所深望者也。書成，由桐鄉朱文叔氏磨勘一過，得改訂數十事，合為誌謝。
公元一九四五年農曆歲次乙酉，杭縣張相獻之述，時年六十有九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