續詞餘叢話/卷一/10
音律之難，不難於鏗鏘順口之句，而難於倔強聱牙之句。鏗鏘順口者，如此字聲韻不合，隨取一字換之，縱橫順逆，皆可成文；至於倔強聱牙之句，即不拘音律，任意揮寫，尚難妥貼，況有清濁、陰陽及明用韻、暗用韻又斷不可用韻之成格，一定而不可移乎？詞牌之最易填者，如皂羅袍、醉扶歸、解三酲、步步嬌、園林好、江兒水等曲，韻腳雖多，字句雖有長短，然讀之順口，作者自能隨筆而成；即有一二句作抝體，亦如詩之古風，無才者亦可勉強成章，稍有才思即動目矣。如小桃紅、下山虎等曲，則有最難下筆之句。幽閨記小桃紅之中段云：『輕輕將袖兒掀，露春纖，盞兒拈，低嬌面也。』每句只三字，末句叶韻，而每句之第二字又應用平，不可用仄。此等處似難，猶未甚難也；至下山虎云：『大人家體面，委實多般。有眼何曾見？嬾能向前。弄盞傳杯，恁般腼腆。這裡新人忒煞虔，待推怎地展？主婚人不見憐。配合夫妻，事事非偶然。好惡姻緣總在天！』只須『嬾能向前』、『待推怎地展』、『事非偶然』之三句，平仄抝口，撚斷吟髭，方能成句。若『嬾能向前』雖勉諧平仄，而文義甚不可解。南曲中若此類者，指不勝僂。避難就易，惟有引用成語，便覺順口。即如此折『嬾能向前』與『事非偶然』，同一仄平仄平之句，『事非偶然』成語也，試與『嬾能向前』相較，孰順孰抝，一啟口便知矣。設或所引成語，平仄未能相協，即顛倒更換數字，仍較自造之句，大不相同。笠翁嘗教人引用成語之法：『拈一口頭語試之，如「柴米油鹽醬醋茶」，因平仄不協，或改用「油鹽柴米醬醋茶」，或改為「油鹽柴米茶醬醋」，未有不解其文義者，不辨其聲音者。』此說雖淺，實此中三折肱語也。余嘗製曲，偶未翻覽韻書，有句云：『不知是愛烏，不知是愛屋。』平仄兩協，又引用經書，甚為得意。亡友黃幼吾選拔工於倚聲，抹以出韻，悚然改去。後見顧亭林氏論近代入聲之語，屋、烏實可並協，悔改此妙句之速。其論甚為精確，因備錄之：『韻書之序，平聲一東、二冬，入聲一屋、二沃，若將以屋承東，以沃承冬者，久仍其誤而莫察也。「屋」之平聲為「烏」，故小戎以韻「驅」、「［⿱馮廾］」，不協於東、董、送，可知也；「沃」之平聲為「夭」，故揚之水以韻「鑿」、「襮」、「樂」，不協於冬、腫、宋，可知也。「術」轉去而音「遂」，故月令有「審端徑術」之文；「曷」轉去而音「害」，故孟子有「時日害喪」之引。「質」為「傳質為臣」之「質」，「覺」為「尚寐無覺」之「覺」。「沒」音「妹」也，見於子產之書；「燭」音「主」也，著於孝武之紀。此皆載之經傳，章章著明者。至其韻中之字，隨部而誤者，十之八；以古人兩韻混併為一而誤者，十之二，是以審音之士，談及入聲，便茫然不解，而以意為之，遂不勝其舛互矣。茲既本之五經，參之傳說，而亦略取說文形聲之指，不惟通其本音，而又可轉之於平、上、去。三代之音久絕而復存，其必自今日始乎？』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