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戲傳奇/空谷香/第三齣
第三齣 閨愁
場上掛佛像、設香案介小旦布衣澹妝上
商調引子二郎神慢孤悽命，歎自小無人憐憫，覰鏡裡容光惟自忖。遭逢着這般星運，埋怨天生儂不蠢。又另外加些愁悶，甚意思教人活在，到底如何安頓。
俠士襟懷烈士心，偏教生做女兒身。眉端別有愁難解，豈為春光盡日顰。奴家姚氏，年方十六，海寧人也。當年降生之夕，先父曾夢幽蘭一枝，孤生空谷，因而小字夢蘭。我爹爹數困場屋，感憤早世。奴家方在襁褓，母親改適，將我帶過孫門。這繼父乃市井之流，沒有家業，惟以跟隨仕宦為生。攜家來此山東省城，僦屋棲身，十有餘載。數年前母親又已亡過，奴家伶仃孑立，雖為寄生之木，已非擎掌之珠。一日三餐，寸心千慮。他如今跟着這個濟南知府，自覺得意已極，所往還者，大都近虎狐狸。所談論者，不出飛蚨子母。奈我粗識詩書，賦性冷淡，隨着這等人過活，不但掩耳思逃，亦且傷心欲絕。前日來了他的一個妹夫，名叫紅絲，說也在大名兵備道衙門寄食。那人居心誠實，頗有憐惜奴家之意。酒前茶後，慨然欲以冰人自任，隨即去了。咳！此輩知交，料無文士。掩泣介今生結果，不知作何下落也。當初母親病時，奴家繡得一幅藥師佛像，為親祈壽，年來懸掛堂前，供養如舊。今日四月初八，不免虔誠禮拜一番。拈香拜佛介
二郎神栴檀潤，感人天，賴心香一寸。望善慧牟尼珠目瞬。蓮花世界，應通人海聲聞。願早賜金繩相救引。恐做了紅顏薄命，截不斷愁根。女兒家今生墮落何因。
丑扮跎婆喫煙上哄人膏藥熬方了，當飯瘡痂喫不完。入介阿呀！孫大姐又在拜佛。老身來看你哩。小旦呀！卜媽媽過來了。請坐。這幾日卜先生生意如何？丑再不要說起！這個天殺的，他止得刀口藥，是海外奇方，其餘都不相干。如今行了這個假外科，與人家治瘡毒，爛得再不能收口。那些街上人因他姓卜，就送他一個混名，叫做「不收口」，就叫老身是個「不收口的老婆」，把我氣個半死。方纔與他吵了一場，他就不許我在家。你說可恨不可恨。小旦甚麼要緊，老人家忍耐些便了。在此談談，隔壁甚近，晚上再回去罷。丑大姐，我看你小小年紀，有穿有喫。孫大爺何等威風，這條街上，誰不怕他？偏你愁愁悶悶，花也不戴，粉也不搽，連大門口也不去站站，敢有什麼心事麼？小旦為人在世，怎麼沒有心事。但我的志氣，不在穿喫上，媽媽問他則甚？丑噁！想是年紀長成了，別有甚的傷感麼？
前腔換頭青春，你心兒甚敏，龐兒又俊，敢為着韶光眉蹴緊？無聊樣子，怪爹行諸事因循？小旦媽媽，這些話不要提起。你不知道，我的性兒呵，見春去生憎花瘦損，不借你鶯幫燕襯。等閒人，怎知道柔腸別有酸辛。
丑如此，你到底有甚心事？老人家面前不妨說說。小旦說他怎麼，就說來你也不懂。丑慚愧！我喫的鹽，比你的米多些，一定要你說說。小旦奴家幼喪雙親，煩憂莫解。人壽無幾，不過與草木同腐而已，怎生做得個傳人纔好？丑這個就難了。我這濟南府只有一個大明湖，又不通水路，有的是車子牲口。若想嫁個船上人，除非搬到濟寧州去。小旦笑介如何，我說你不懂麼。丑據你說，什麼叫做傳人？小旦好不瑣碎。丑好大姐，告訴我罷，只當說鼓兒詞。小旦傳人是要做些忠孝節義的好事，流傳到後世去，叫人知道欽敬他。丑為甚麼要人欽敬他？小旦我不知道。丑好大姐，索性告訴我，不要拿腔，悶脹死人。小旦媽媽，這樣話你斷斷不能明白的。也罷，粗淺些說幾句你聽。
集賢賓空花幻影如寄身，怕容易沉淪。丑嫁個好丈夫做個夫人，就千古留名了。小旦算鸞誥花封俱未準，一半是庸庸碌碌釵裙。丑大笑介這等說，你要做神仙了？小旦做神仙也不是什麼奇事。只怕天公未允，便羽化難言非分。丑嚼蛆，嚼蛆。小旦媽媽，我的言語呵，原難信。癡人話，何勞相問。
中淨滿鬚箭衣上腰纏十兩充豪僕，家有千金托老鄰。咱孫虎。纔出府衙，這是家中了。入介女兒。小旦爹爹回來了。中淨卜嫂子也在此，好極！請坐了。各坐介中淨我奉太爺之命，要往大明府去公幹，往返有數日。女兒在家，獨自一個不便，托你在此住幾日相伴。我方纔遇見卜大哥，向他說了。不要推辭，回來奉謝。丑我那天殺的，正嫌我喫了他的飯哩。請問孫大爺，今日聽見太爺審什麼搶親的事，求你說說詳細。中淨我出差正為此事。因為大名府有個張三，在此開店多年。聘了本地趙大女兒做妻子，尚未過門，前月被天火燒窮了，俺這歷城縣有一李四，是個財主，就用重聘去謀娶趙家之女。那張三因而告狀。這李四錢可通神，私送了太爺一分厚禮。今日早堂提審，張三的婚書被火燒去，沒有憑據。原媒得了李家銀子，俱推不知。太爺又恐人心不服，叫了趙氏問道：「情願嫁那一家？」這趙氏回頭一看，張三一身粗布，李四遍體綾羅，女兒家自然喜歡財主，遂道：「小婦人只聽得父母與李家結親，不知什麼姓張的。」小旦作怒色介丑好個能幹丫頭，有見識！小旦這樣沒志氣的東西，好不可恨！中淨孩子家知道什麼！終身大事，正該如是。比時太爺呵呵大笑，喝令李四同趙氏當堂拜了花燭。
黃鶯穿皂羅簫鼓遏行雲。簇新一對夫妻雙雙回去。跨雕鞍，傍畫輪。可笑那個倒運的張三呵，把山盟海誓勾除盡。立時打四十，說他憑空騙婚，難寬撲臀。隨即做下遞解公文，僉差鎖押前去。又寫一封書子，差我送與大名知府，要他嚴加收管，恐他逃出境來，去上司衙門伸冤，做了個青皮甘蔗真光棍。小旦有這等不平之事！丑有甚不平！這叫做有福之妻，不嫁無福之夫。總是他好造化，所以遇見這個恩官。中淨這趙氏果然生得福相。皂羅袍他粗眉闊面，寬肩厚唇。聲宏體胖，堪為院君。羨金蓮六寸行來穩。
咳呀！只管閑談，差人們候久了。女兒，柴米是前日買了的，你須要省使儉用，我去也。急下小旦阿呀！氣煞我也！丑他們兩口兒好快活，要你氣甚的。這都是命中注定的受用哩。小旦愛富嫌貧，貪歡背約。這樣父女，狗彘不如，還說什麼命來。老旦內叫介算命，算命，雌鐵嘴一命定終身。丑喲！纔說命，就有個算命的來了。大姐，你方纔想做神仙，何不叫他來算一算，幾時白日飛昇。這雌鐵嘴是江西安義縣一個有名的女瞎子，不可錯過。小旦若是女瞎子，但憑媽媽叫他。丑叫介女先生，這裡來算命呀。老旦扮瞽婦，持杖及招牌上來了。
簇袍鶯光陰誤，街巷昏。聽喧譁常避人。那一家叫我。丑請進來。請坐。老旦坐介丑我這裡沒有姓雌的，你怎生叫做雌鐵嘴？老旦我丈夫叫做「雄鐵嘴」，所以如此。丑啐！也是一個混名。老旦請教八字。小旦癸卯、辛酉、丁丑、乙巳，是女命。老旦今年十六歲了。大凡女命，以夫子兩星為主，夫看官星，子看食神。這八字缺了官星，只得年上偏官透露，貴則貴矣，是個偏房之命。且月坐劫財，正是財元被劫，主幼年喪父。年冲月令，自小離鄉。小旦掩泣介丑不差。老旦可喜時辰下面一重食神，《子平》云：「食神一點逢生旺，養子須當拜聖君。」將來封誥要出在這貴子身上。最難得者，時上偏印透露，做人凜烈綱常，有勇有智，是一個女中丈夫，人中俠客。富貴不足動其心，死生不足奪其志。小旦點頭介老旦論過八字星盤，再講流年大運。六歲行運，目下正在亥運呀！己亥一冲，本年當有兩重災難。小旦想是要死了麼？丑大吉利市。老旦不妨。幸有天喜化解，性命可保無虞。雖則是妒花風雨摧殘緊，尚不到黃而隕。自後當有十餘年珠圍翠繞之福，享用的香閨繡閣，不要這荊釵布裙。丑恭喜大姐。拜介老旦到了二十七八歲上，乙運幫扶，定生貴子。皂羅袍伴着個人間仙吏，生下個天邊石麟。小旦壽數如何？老旦壽數，若不見怪，就直說了。小旦但說不妨。老旦二十九歲交丑運，日干丁火，逢於絕地，只恐瑤天笙鶴蓬山近。丑豈有此理！至少也活我這年紀。老旦過了這一年，則四五十歲上，誥封疊疊，富貴無邊。小旦今年災難，目下就見麼？老旦尚有兩個月，目下紅鸞照命，主動婚姻。文曲坐在夫宮，一定嫁個文人學士，但要到七月方成。丑大姐，早些打點鞋腳。老旦黃鶯兒鵲橋新。泰來否極，嫁得個好郎君。
算完了。小旦戒指一杖，奉謝先生。老旦多謝。告辭了。權收臭口談天話，賺得香閨買命錢。下丑阿喲！好命，好命！不用他算，我也知道你必定有些好處。小旦怎見得？丑看你
琥珀貓兒墜蓮腮雲鬢，也直得做夫人。他說你要做偏房，不要着急，只要命好，管他則甚。我在卜家，做了一世大老婆，有何好處？如今若有官府人家討我做妾，也不必轎子來扛，我就跑了去。做勢介疊被鋪床真個勤，搽脂抹粉盼黃昏，關門。吹息燈兒，落得云云。
小旦啐！一片胡說。天晚了，房中坐去罷。丑待我過去拿了睡鞋來陪你。下小旦方纔聽他這番推算呵，
尾聲花開花謝皆由命，怎當得罡風又近。老天，老天！為甚的百樣方兒折挫人。下
評 首折蘭娘前身也，此方是真正化身出世。寫前身處，已種下許多愁根，故墮落人間。寫化身處，尚帶有幾分仙骨，故終歸天上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