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戲傳奇/臨川夢/第四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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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齣 想夢


老旦上情花開意蕊,智果發心香。不信相思字,中含淚萬行。老身乃婁江俞家一個養娘便是,我家員外安人早年去世,只留一女,名喚二姑,係我乳養扶持,今年一十七歲,嬌艷聰明,多愁善病。終年終日,守着兩架遺書,翻閱不倦。比那做秀才的趕科場,還加緊要。常時叫我到街坊上購買詩書,以供消遣。前日老身不合買了一本新曲,叫做什麼《牡丹亭》,說是江西一個才子做的,他便朗誦低吟,忘餐廢寢。不但淒淒楚楚,感嘆那做夢的美人;更是癡癡迷迷,要我訪問那填詞的才子。你道偌大世界,我是一個女流,從何問起。被他唧唧噥噥,絮聒不了。因而想道:他既是文人,必然讀書應舉,為此去托東鄰張元長、許子洽兩個相公代為尋覓。方才伏侍二姑梳洗已完,只得回去走遭。正是:夢裡難完心上事,眼前誰是意中人。下。左右設兩書案。小旦持曲本上


青玉案心頭魆地添留戀,沒理會愁千片。幾度尋愁尋不見,疑真認假,從因生現,空際思量遍。


坐介梅花落盡柳成絲,雲雨荒臺豈夢思。萬古騷人心不死,文章做到返魂時。奴家俞氏,小名二姑,蘇州婁江人也。年方十七。不幸雙親早逝,孤苦伶仃,依着一個養娘,讀書度日。前日購得《牡丹亭》曲本,乃是江西湯顯祖所著。看他文字之中,意旨之外,情絲結網,恨淚成河。我想此君胸次,必有萬分感嘆,各種傷懷。乃以美人香草,寄托幽情。所謂嬉笑怒罵皆是微詞。咳!非我佳人,莫之能解。湯君哪湯君,你有這等性情了悟,豈是雕蟲篆刻之輩。世上那些蠢才,看了此曲,不以為淫,必譏其艷。說你不過是一個詞章之士。何異癡人說夢,那裡曉得你的文章,都是《國風》《小雅》之變相來喲。


梁州新郎春雲無着,微風舒卷,搖曳文心幽倩。發揮奇妙,中藏萬古情天。是你參尋知覺,打破虛空,筆下開生面。笑他蟲兒求配偶,蟻兒旋,都向聲聞結幻緣。咳!但不識湯君是個古人還是個今人?令我有生不同時之嘆。男女慕,人天願。無端魂夢隨君顫,何必做柳郎眷。


向左案坐介昨日將此曲,用蠅頭細字批注一過。幽思苦韻,更比原文沉痛。可惜作者不能一見。展曲觀介即以事跡而論,這杜麗娘,畢竟是個癡人,方才生出種種情境來喲。


漁燈兒他一不合銀鉤寫錦字松煙,二不合關雎詠鄭注毛箋。三不合菱花照容光自憐,四不合歎無人瞧見,說春風誤了嬋娟。


作支頤睡介。扮睡魔引柳生、杜女上場立定,睡魔先下,柳杜顧盼迷離,攜手下。小旦醒,起立作態介呀!方才矇矓中,明明看見柳生與麗娘,在那裡做夢。


前腔那不是暗傷懷柳畔梅邊,卻怎的苦思量死後生前。為甚麼泉下難忘夢裡緣?便做到墳開活現。也虧他土兒中睡滿三年。


坐右案睡介。扮疙童荷鋤,柳生持香,石姑、春香扶旦繞場下。小旦醒介咦咦咦!杜麗娘真個活轉來也。起立作態唱


錦漁燈這一個軟丟搭手扶肩,支不住前合後偃。那一個笑迷奚口粘唇,度不了熱氣香涎。偎着他半冷肌膚似裹綿,剛熨轉凍秋波一線,可認得是人間。


坐左案睡介。生、旦攜手引春香、石姑、舟子搖船繞場下。小旦醒介今番真個成了夫妻,向杭州去也。起立作態唱


錦上花朝同坐,夕共眠。成人後,情更顛。還記得春蠶死後吐絲纏,辭了地,瞞過天。脫鬼趣,想夫憐。說甚的天公不老月難圓,只要寸心堅。


坐右案睡介。扮杜寶、柳生冠帶同行,陳黃門捧鏡退行,照,麗娘冠帶繞場下。小旦笑醒介嘖嘖嘖!好笑那杜平章與黃門官一對蠢才,全沒些兒見識哩。


錦中拍弄得個鬼和人天門鬧喧,看人鬼相懸。比似你人做鬼君王看見,不許他鬼為人識爹娘顏面。問平章甚件?閨門恁偏,管不住嬌兒夢眩,燮理得陰陽倒顛。鬼把人纏,人將鬼戀,畢竟是鬼三台家教淺。


老旦上訪來倔強真名士,歸告書獃女秀才。二姑,你在此則甚?小旦我在此做夢。老旦青天白日做甚麼夢?敢看見杜麗娘和柳夢梅麼?小旦笑介倒被你猜着了。老旦我方才去見張元長相公,問他可曉得個湯顯祖,他說道:「此人乃當今無雙才子,表字叫做湯若士,年紀不上三十歲,是一個倔強男兒。」道猶未了,那許子洽相公恰好來訪,便一同坐了閒話。老身就問:「那湯若士可是個秀才?」張相公說:「他二十歲中了舉人,其時因張居正閣老要他拜在門下,中他狀元。他卻恥附權門,不待會試,一直走了。在家閒居六載,直待去年張閣老死後,他今年方去會試,簇簇新新中了進士呢。」小旦點頭介果然如我所料。老旦你如何曉得?小旦大凡人之性情氣節,文字中再掩不住。我看這本詞曲,雖是他遊戲之文,然其中感慨激昂,是一個有血性的丈夫。他寫杜女癡情,至死不變,正是借以自況。所謂其愚不可及也。


錦後拍他怎肯沒來由受人憐,守着這無瑕白璧自安眠。靠天教活轉,靠天教活轉。只這些兒不許閻羅輕賤。御袍紅那借丈人牽。就是權相不死終身不中,湯先生自有千古者在,一個甲科何足為先生重乎。可笑那杜麗娘呵,識見淺,要夫婿宮花雙顫,險些兒被桃條打散夢中緣。


老旦許相公還說道:今科新進士中,張甲徵、申用楙二人,俱是當朝宰相之子。那張四維、申時行兩位相爺,素知湯爺大才,要他去見年伯,那裡曉得這位湯爺說道:「我若肯登宰相之堂,前七年已及第了。」小旦喜介好一個湯先生也!


北罵玉郎帶上小樓定力能持志節全。一任青雲際,雁序聯,獨向那慈恩寺裡避同年,說平生看盡雲煙。因此一番芥蔕,不但不能得一館職,就是京曹官也不能夠。竟把他除授了一個南京太常寺博士。小旦淚介咳!可憐。老旦試當朝相權,試當朝相權,教你往留都冷坐寒氈。湯爺全不介意,即便赴任去了。束琴書半肩,束琴書半肩,自去掃高皇陵殿,自去辦南朝祭典。守容臺一代宮懸,守容臺一代宮懸,領受着王涯樂府,周澤齋錢。張相公又說道:似這等鐵心腸江西老,倔強難纏。怪得把杜平章、柳衙內向毫端放匾。


小旦悶絕,坐介。老旦二姑,怎聽了這些說話,發起悶來?待我去取茶來你喫。下。小旦長嘆介咳!湯先生,湯先生,我俞二姑一片柔情,從今被你收攝去了也。


尾聲他只怕姓名附入權臣傳,受悽惶甘心貧賤。我俞二姑若能與你添香磨墨,死也甘心。打疊起一片春魂,向臨川身畔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