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戲傳奇/金印記/第四十一齣
第四十一齣 踏雪空回
浪淘沙老外、淨踏雪到官亭，踏雪到官亭，指望增榮。誰知他反面太無情，卻把雙親都不認，反認他人，反認他人。
前腔外、貼踏雪到官亭，踏雪到官亭，此事堪嗔。枉教他是讀書人，所厚者薄、薄者厚，顛倒彝倫，顛倒彝倫。
前腔旦踏雪到官亭，踏雪到官亭。只見他劍戟鱗鱗，威風凜凜果驚人。正是侯門深似海，難認親人，難認親人。
老外官封六國眾皆知，門閭里巷也增輝。當初有眼何曾識，今日方知悔是遲。淨尀耐孩兒不忖量，今朝不肯認爹娘。大風吹倒梧桐樹，自有旁人說短長。外堂堂宰相氣嵬嵬，武列文森整整齊。自古讀書為上品，須信儒冠不誤人。貼婦人見短少尋思，一飯不肯與充饑。今日錦衣歸故里，冒雪無顏獨自歸。旦當初貧賤受人欺，今日身榮衣錦回。黃河尚有澄清日，豈可人無得運時？老外老安人，自古道：嚴父慈母。我為父者，不得不打罵他，使他有所敬戒。那個教你也罵他？今日不認，皆是你不是。淨那日未遇回來，員外罵他一餐，我怎麼又去說他？思想起來，我懷胎十月，乳哺三年，就濕推乾，養育成人，我怎麼罵他不得？只不該大孩兒罵他。外我兄弟未遇來家，爹娘打罵他，我怎麼也去說他？思想起來，自古道：長兄當父。只不該我一嫂也去說他。貼叔叔回來，公婆罵他，官人去說他，奴家又去說他，難怪他今日如此。奴家思想起來，自古道：長嫂當母。只不該枕邊妻子也去講他。旦自古道：世情看冷暖，人面逐高低。我丈夫未遇回家，一家打罵；今日丈夫官封六國，一家自相埋怨。教奴家埋怨那個？老外自古道：大才必有大用。我的孩兒文才出眾，洛陽誰不讓他？今日如此，果然名不虛傳。
七賢過關吾兒骨本奇，才調真無比。孩兒遊說六國，全憑口舌以戰諸侯。談笑覓封侯，金帶垂腰繫。老官人，我蘇家小小官兒常有，若是位列三台，官居相位，自古沒有。自料白屋中，怎出三公貴？因此上把他輕視。淨老員外，自古道：長疑好事是虛事，只恐閒人是貴人。知子者莫若父。你是男子漢，原來也不識好人。老外老安人，我年紀雖長三兄弟幾年，倒不如兄弟能識好人。倒不如三兄弟眼有珠。今日榮歸，方顯我兒是個青雲器。老安人，他未遇來家，他道官終久少我的不得。高車駟馬，身披雲錦衣。莫說閭巷爭光，就是山也改色。閃閃煌煌桑梓輝。當初孩兒往秦邦，兄弟贈金五十兩，後往魏邦，又送十兩。他人尚如此，為父者只是一杯淡酒。早知今日榮如是，多把黃金贈別離。我如今悔之晚矣，噬臍何及？兒，今日見你多慚愧。老乞婆，當日花下飲酒，把大孩兒比做牡丹花，把他比做山茶花。悔殺當初花下時。
淨老員外好沒主意，自家養的孩兒，奈他不何。去府縣省城告他忤逆不孝，消得這口氣。老外安人差矣！他遊說六國，封為縱長，立一人之下，坐萬人之上，就是周天子聞他名，亦自心寒膽戰，六國君王尚且攜手挨肩，何況府縣官員。
前腔淨兒，原來居相位，威福齊天地。兒，你今日在接官亭上呵，生殺掌握中，誰敢論非是？你所言任意，所為任意。古云：「萬般皆下品，惟有讀書高。」讀書第一從來語，嘆世情果然薄似紙。倒把疏者親，親者成拋棄。兒，今日你在接官亭上與大叔飲酒，倒把爹娘丟在一旁。你那裡開玳宴、歌金縷、醉玉卮，倒把我生身父母反作路人欺，冷冷清清踏雪歸。《詩》云：「哀哀父母，生我劬勞。」「欲報深恩，昊天罔極。」兒，你不念所生，當念所養。空勞十月懷胎苦，枉受三年乳哺虧。越思越想，越教慘悽。老員外，人不奈他何，我去拜天，拜死他罷。老外老安人，快不要這等。淨天地神明，今日蘇秦為官不認爹娘，明日教他生下兒子，做六國都丞相，也不認他。天，你怎麼不應我一聲！今日叫天天不應，只落得兩淚汪汪對夕暉。
外古云：人不可以貌相，水不可以斗量。兄弟往日貧窮，誰想今日如此富貴？
前腔尋思我兄弟，富貴真無敵。合縱六國歸，遠近人欽畏。兄弟，你是讀書人，豈不怕人議論？你將父母見棄，兄嫂見棄，你氣昂昂，一家骨肉皆輕覷。丞相，你不明這些道理，聖人云：天下無不是底父母。他聞詩聞禮，豈不聞父母無不是？解衣推食，骨肉常情。兄弟未遂來家，不合叫他向佛前燈火。自恨當初不解衣，甘為輕薄兒，袖手看人登鳳池。自古道：山東宰相山西將，彼丈夫兮我丈夫。雲霄若有吾之分，棠棣聯芳也可期。舜何人也？予何人也？有為者，亦若是。吾今思起，舜亦人耳，倒不如發憤從師去，也得名標金榜歸。
淨兒，自古道：將相本無種，男兒當自強。你去從師讀書，也是好事，只怕洛陽沒有四十歲的童生。外龍頭屬老成。
前腔貼堪嘆愚婦癡，識見如螻蟻。豈知大丈夫，虎變真容易。驚看此日，大非昔比。叔叔，你今日在接官亭上，排列着七香車五彩旗，一呼百喏，諕得我戰戰兢兢，不敢偷眼覷。旦姆姆，今日這等喫驚，何不當初與他一飯？婦人心性太奸深，冷飯殘羹値萬金。早知他為丞相貴，添鹽添醋也甘心。只是你不思想到此。貼他未遇回來，問我討飯喫，我說廚下有碗貓兒飯。到如今悔之晚矣！悔殺當初不為炊，睚眥私怨長懷記。叔叔，自古道：宰相肚裡好撑船。你是大丈夫，怎比我婦人家？今日在接官亭上呵，你怎做得汪汪萬頃波？夫，你果能篤志攻經史，奴便賣了釵梳待怎的？旦姆姆，這番賣釵梳，千萬賣到我家來。貼夫，你奮身一躍，接武上雲梯。夫，只是一件：你讀書莫學蘇秦的，忘了爹娘結髮妻。
旦姆姆，還早。常言道：命裡有官終須有，命裡無官莫強求。貼嬸嬸，快不要這等說。人望高時水望低，出言何必太相欺。太公八十甘羅早，只爭來早與來遲。旦我的丈夫當初貧賤，今日一旦衣紫腰金，使奴家不勝之喜。
前腔官亭氣象巍，喜見夫榮貴。今日在接官亭上呵，叱咤雪霜飛，號令雷霆迅。文官濟濟，武官濟濟，前呼後擁相隨侍，烈烈轟轟顯祖宗。丞相，莫說與祖宗增光，就連妻子也好了。榮妻子，耀門閭。貼嬸嬸，且不須快活。富易交來貴易妻，男兒心性太蹺蹊。一心指望鳳冠戴，只怕重逢百里奚。叔叔縱然富貴，今朝不認你，也是枉然。旦姆姆差矣！他縱然把奴相拋棄，奴心終是喜。莫說我在，就是前日投水死了時節，便死在黃泉也有輝。公婆一家罵我愛戴鳳冠霞帔，丞相縱然不認奴，不圖你霞帔金冠戴，又何須五花官誥奇。奴家思想起來，一生沒有生受。自思自想，就裡盡知。前番往秦邦，奴家將釵梳典賣，盡我夫婦之情。後來未遇回家，未曾下機相叫，只恐他記恨在懷。若還不記得奴賣釵梳意，惟恨當初不下機。
餘文把前事休提起，不覺紅輪又墜西，且自歸家作道理。
一時興盡轉林皋，羞向官亭走一遭。
世上萬般皆下品，思量惟有讀書高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