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戲傳奇/金印記/第四十二齣
第四十二齣 封贈團圓
虞美人末平生仗義周貧，博得個冠帶榮身。一家骨肉盡相迎，相見羞殺他們。
當初季子貧窮，焉知今日富貴。前番未遇回家，一家打罵；今日職居相位，衣錦還鄉，歸在老夫家裡。想他父母哥嫂必然到我家來，不免把門掩上，閒坐一會則個。
三臺令老外、淨上孩兒一旦榮華，卻將富貴矜誇。外、貼今朝喫盡羞慚，被他凌辱何堪。旦喜得衣錦還鄉，回來一家榮昌。
淨老員外，三叔把門掩上，不免推開，大家撞將進去。大叔，丞相回在你家，叫他出來相見。
虞美人生上今朝僥倖為丞相，衣錦還鄉黨。父母兄嫂自含羞，誰將我舊恨，都付水東流？
默想當初赴選時，一家骨肉太相欺。爹娘看我如蓬草，兄嫂欺人似糞泥。夜來思想，為子者當拜父母，奈我父母未嘗以子視我。今日且先拜謝叔爹則個。末丞相，你家爹娘、哥嫂都在我家，近前相見。生見科老外、淨丞相兒，恭喜，賀喜！生叔爹請上，容小侄拜謝。末不消下禮。
風入松生謝叔爹恩愛重如山，把侄兒做嫡親看待。小侄先往秦邦，後往魏邦，皆蒙叔爹厚贐。謝得你恩深似海，使侄兒中心感戴。小侄奏過朝廷，聖旨封贈養老太師之職，黃金一百兩，白米五十石。左右的，拿太師官誥過來！末丞相，官誥老夫可受，金子決不敢受。生這些金子勿推辭，再受取蘇秦幾拜。
末老夫權且收下，公存在那裡。生叔爹既蒙見受，何須公存怎的？末金子公存買義田，綿綿遠遠世相傳。不圖金玉重重貴，但願兒孫個個賢。生叔爹何須這等遠慮？末人無遠慮，必有近憂。後代子孫為父母，相似你家父母；為哥嫂者，相似你家哥嫂。現成遺下義田，豈不為後人之規鑑？正是：打開世上憎人眼，引動人間教子心。淨員外，我的孩兒封贈大叔，把父母丟在一旁不偢不倸，我與你叫大孩兒拖他回去。老外老安人且住着，天下無不是底父母，怕他不認？待我說他幾句回去。丞相兒，不記當初養你時，諄諄教誨請嚴師。今日錦衣歸故里，他人認了撇雙親。正是：大鵬飛上梧桐樹，自有旁人說是非。
前腔生念孩兒怎敢忘了父母恩？老外既不忘恩，怎麼不認？生不肖子敢認椿萱？老外我常說你讀書的好。生當初只怕折殺爹娘年老，今日裡有些福分，望爹娘休趕我出門。老外今日莫說一個孩兒，就是十個，也不敢趕你了。生今日重昔何輕？
淨丞相兒，我為母的也相待你好。
前腔生一鍋煮得兩般羹。娘，為兒的說個比方，與娘聽着：莊公叔段也不等。淨我常道你讀書人好。生當初只怕府門低小，今日高車駟馬也堪進。娘，孩兒又非螟蛉之子，庶母之兒。一胞胎生下我弟兄兩人，何重富與輕貧？
外丞相，為兄的也相待你好。
犯袞生你錢財有，金珠有，良田萬頃。我當初未遇回來，與你借件衣服。哥，你說衣服廣有，不中你為官的穿。平日裡慣欺人。外我常道你讀書的好。生哥，你道我讀書的不療饑，要他們則甚？外正是：家欲興，弟強兄。生說甚麼弟強兄？
貼丞相，為嫂的也相待你好。生洛陽城裡城外，那一個不曉得我有個賢慧的嫂嫂？
風入松常言道嫂叔不同言。貼丞相，我也曾恤寡憐貧。生嫂嫂，你家富貴，我家貧賤，爹娘供膳，你家一日，我家一日，偏不念小叔不在家，嬸嬸女流之輩，你家多供幾日。那些個恤寡憐貧？《詩》云：「投我以木桃，報之以瓊瑤。」寒儒縱乏瓊瑤報，知書輩豈恁忘恩？叔爹，侄兒未遇來家，我說嫂嫂有飯借一碗充饑，他道廚下有碗貓兒飯，你拿去喫。他不為炊要餓死我們。那時節我受氣不過，投井身死。若非叔爹相救，焉有今日？怎捱得到如今？
旦丞相，我為妻子的也相待你好。
前腔生唗！不下機來叫一聲。旦丞相，念是夫婦恩情，休要記懷。生唗，堂上坐的是甚麼人？說甚麼有恩情！賤人，前番未遇來家，你道我黃金使盡家破損。叔爹，那是婦人淺見，不計較他。後來趕到書房，把書丟在地下。我說書裡有黃金，他說黃金在那裡？拿一塊與妻子用。賤人，你看我腰間金帶、手肘上金印。兀的不是書裡有黃金？旦自古道：婦隨夫貴。你既為丞相，奴家夫人做定了。生唗，今生休想做夫人！叔爹，我若是不思想罷了，思量起怒生嗔。
末丞相，你一家人沒一個相待你了。
前腔生叔爹，一家人把我恁欺凌，把我做乞丐看承。叔爹，小侄記得古詩云：一朝馬死黃金盡，親者如同陌路人。末丞相，正是：十年窗下無人問，一舉成名天下知。你看，那彩旗羊酒，都是來賀丞相的。生到今日呵，白馬紅纓彩色新，不因親者強來親。
外兄弟，為兄的有良田二頃，賢弟又做了六國都丞相，豈不是富貴雙全？
前腔生哥，你有洛陽田二頃，安能佩六國金印？末丞相，你官從那裡來？生官從書裡來。末你身從何處來？生小侄得罪，就認爹娘、哥嫂。老外兒，前情休要記取罷。生稟爹娘得知：孩兒奏過朝廷，一家都有封贈。爹爹封為秦國公，母親封為秦國老夫人。請坐，受孩兒拜謝養育之恩。生身父母等乾坤。爹娘呵，論豺獺尚知報本，那慈鴉反哺由天性，為人子豈不如禽？只是我想起未遇回來呵，階前觸起我舊恨，止不住淚沾襟。
淨兒，前話休題。生哥哥，兄弟奏過朝廷，哥哥封為鄭國侯，嫂嫂封為鄭國夫人。哥嫂請上，受小兄弟一禮。外丞相，容為哥者先拜謝纔是。
前腔生昔年不遇困埃塵，哥，有誰念手足恩情？你道我滿腹文章將何用？今日裡難道是一字値千金？常言道打虎無過親兄弟，說甚麼冷暖世情！
末丞相，一家人都認了，再認了周氏賢德夫人，做個父慈子孝，兄友弟恭，夫和妻順，一家團圓，卻不是好？生叔爹，聽小侄道來：記得當初未遂歸，一家大小把咱欺。他在機中端然坐，執性癡迷不下機。罵我破蕩家和計，扯破亡家敗國書。買臣不認竇氏女，蘇秦不認周氏妻。旦當時指望你提攜，誰想重逢百里奚。要去秦邦無路費，逼奴典賣作支持。誰知時運遭乖蹇，黃金用盡素手回。堂前姑舅奴供奉，家中遺下甚東西？廚下又無柴和米，公婆又罵飯來遲。織得一匹青絲絹，姆姆無情奪去之。奴家三餐甘受餒，忍饑替你奉親闈。你今日富貴身榮顯，忘了劬勞結髮妻。奴也不願身榮貴，甘向黃泉作怨屍。今日一家都富貴，不記
前腔當初貧賤受人欺，喫盡了萬苦千辛。一朝富貴把奴虧，今日何顏再見你？丞相夫，好一似百里奚忘了扊扅妻，男兒漢好心虧！
生賤人，你為着那一件來？旦丞相，聽奴家道來：不記當初去求賢，釵梳典當作盤纏。一來為你耽饑餓，二來為你蕩家筵。三來受盡千般苦，四為絹子喪黃泉。公婆伯姆將奴罵，愛着鳳冠霞帔穿。當日機房情意薄，牢牢謹記在心邊。指望齊眉偕白髮，誰知霞帔別人穿。公婆日夜將奴罵，全無半句怨夫言。今朝富貴忘妻子，縱做高官也枉然。奴今拜別尋自盡，不如觸死在階前。末你妻在家無所倚，公婆伯姆恁凌欺。啼啼哭哭來投水，秋香不救險些兒。為你喫盡多磨障，指望夫榮蔭及妻，你若不認周氏女，老夫官誥退還伊。生叔爹，非是小侄不認，故意推辭，待他把前言後語從頭說來，看我爹娘與兄嫂心下何如。
山坡羊旦婆婆罵奴家愛戴鳳冠霞帔，又罵奴引誘夫婿。叔公請受一禮。奴家將一匹絹子與姆姆當錢，被婆婆坐下，投水而死。若非叔公家秋香相救，怎能夠見他？謝得你恩深似海，你的深恩難報取。姆姆，奴家那兩股釵子你留在身旁為記，見釵子如見我一般；那匹絹子留做一件衣服與伯伯穿，以為奴家手記。姆姆靠上，受奴一禮。我的公婆年老，賴你與我相奉事。公婆受奴一禮，為媳婦者止于此耳！今生再不得供甘旨。夫，奴家為你受多少苦楚！此情惟有天地知。一家人享盡榮華，倒把奴受虧。丞相靠上，受奴一禮。奴本是結髮恩和義，今日裡為甚將恩情兩下離？丞相，為妻者俯伏在地，你半禮不回，是何道理？我今日就罵你待如何？好心虧，罵你一聲賽王魁！鳳冠霞帔，我當初丈夫未遇，為你投水，今日丈夫身榮，也為着你。傷悲，我觸死在階前為怨鬼。
生扶科左右，將官誥過來。我奏過朝廷，封你為六國賢德夫人。
風入松吾妻賢孝實堪悲，論事姑嫜菽水辛勤。妻，你把釵梳典賣全無吝，今日裡把鳳冠答謝深恩。方顯得言而有信，未可量讀書人。
金錢花合感謝聖恩官裡，官裡；自今衣錦回歸，回歸。一舉成名天下知。封官爵耀門閭，顯男兒得意回。
前腔雪霽共賞良辰，良辰；一家和氣相親，相親。排佳宴，倒金樽，同安樂，共歡欣。長願取太平春！
餘文人情似此休炎冷，自古文章可立身，萬古流傳作話名。
丹詔褒封下帝都，英雄到此古人無。
一朝奮志奇男子，六國縱橫大丈夫。
殺退狂秦如逐鹿，連衡趙魏似防胡。
官封六國都丞相，衣錦還鄉返故廬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