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戲傳奇/二胥記/第十六齣
第十六齣 悼亡
掛真兒生上驀遇兵戈歸路遠,凝望處,山川儼然。為甚麼破壁頹垣,人煙靜悄,四顧令人驚惋。
一路崎嶇長短亭,短長亭畔雨霖鈴。愁懷沒個安排處,飄蕩東風水上萍。我申包胥被逮赴□,為吳兵所阻,不能前進。且回見妻子一面,然後訪問楚國存亡消息,再作道理。迤邐到此,山川如故,人民半非,自家門徑也難識認,真個可傷人也!行到介這是我家門首,牆角半圮,堂室蕭然,我那夫人已不知去向。那壁廂有一老婆子到來,恰似西鄰王媽媽,不免喚他一問。向內問介王媽媽,請問一聲。老旦持杖上年少美花容,今同鶴髮翁。生遭亂離苦,扶杖過橋東。見生介我道是誰叫我,原來是申相公。相公,你幾時回來的?生我剛則到此。家中不見了夫人,為此請問。老歎介相公,你□不知道麼?
紅衲襖是那日干戈忽地傳,把滿村中士女生拆散,霎時兒分不得良和賤,哭啼啼都躲在高山深樹邊。則見那些亂兵呵,向山前山後巔,處處尋搜遍,猛見了一隊女娘們也,作抱介卻便似□抱琵琵在馬上旋。
生這等,我夫人也被擄了。泣介妻!
前腔我則愁你冷西風捱不徹秋暮天,我則愁你對黃花幾番兒淹淚眼,我則愁你數歸期數不盡歸飛燕,我則愁你走蒼梧把兩岸楓林血染鮮。妻,你也則愁俺陷身在縲絏間,夢魂中空自轉。不道我歸來不見你人兒也,做了個望帝春心哭杜鵑。
老相公不消啼哭,這也是大數所關。那日擄去的好不多著哩!生莫不我夫人還躲在別處麼?老歎介這是老身親眼見的。那日呵,
前腔則聽的鬧嚷嚷那人語闐,雄紏紏把把河橋威勢顯。那些兵士不說甚的,生可說甚麼?老他一聲聲則說要將一個壓寨夫人兒選。生這等只搶了一個兩個勾了,怎麼擄了許多?老那些兵士們好不饞餓哩!笑介則我白頭的老姆呵,險被他放倒在西林松樹邊。似您奶奶呵,美容顏臉似蓮,舞楊枝腰細軟。這等一個嬌滴滴人兒也,他們見了呵,做了熱地上蜒蚰向火上煎。
生哭介這等,我夫人多分是死了也。妻!
前腔我知你辦貞心鐵石堅,你常則是,畫春山螺黛淺。你不比那浪包婁乞食煙花面。妻!你怎肯去抱琵琵過別船!老那日也曾聽見您夫人說來,斷然不肯從他的。生這禍事弔來在半天,教俺淚珠兒空流似霰。妻,你果撞著那潑無徒將你淩逼也,我知你定做了華萼樓前墜錦鈿。
老指介呀,又一個白鬚老兒哭啼啼的來也!末持杖哭上七十老翁何所求,只求國泰主無憂。誰知生不逢良世,國破君亡亂未休。見生介呀,申相公,你幾時回家,怎生在此啼哭?敢則為夫人被擄之故?老我道是誰啼哭,卻是東鄰張阿公。張阿公,你問申相公怎生在此啼哭,我問你老人家怎哭得恁般好苦呵?生正是。我哭的為我妻子被擄之故,你哭的為甚?末申相公,你是路上來的,豈不聞楚國已破,楚王已亡?我老人家今年齊頭七十歲,喫了楚國七十年的水,踐了楚國七十年的土。自楚王的公公到今日,經看了三四個主上,怎生一霎時忍見得他便休了也呵!生我自山僻中回來,相見人少,那時只聞吳兵將已入郢,不聞得楚國真個便已覆了也!末元來如此!申相公,你聽我說你知道,我想自古幾曾有不亡之國,幾曾有不破之家,不似俺楚國亡的恁般樣疾,也不似俺楚王死的恁般樣苦。歎介吳兵一夜渡瀟湘,楚國江山盡敗亡。將士奔逃似奔鹿,文武擣頭如擣姜。伍員、伯噽冤仇雪,囊瓦、無忌死難償。楚王獨走雲夢澤,母親夜伴闔廬牀。公卿多少妻和女,班宮相對醜聲揚。更有平王身死後,鞭屍三百實堪傷。
大迓鼓江山已覆顛,六宮妃妾,盡被淫奸。小嗣君流播在湘川畔,老先王屍骨受傷殘。這禍都起於伍員一人。懊恨無端,禍及楚猿。
生說來可都真麼?末我孫子自郢都逃回,親眼見的,怎麼不真?生哭介我亦蚤知吳兵必到,楚國必覆,卻不道楚王受禍如此之慘,伍員報仇如此之毒。張阿公,你道覆楚的是伍員,依我看來,覆楚者非伍員,乃平王也。老怎麼楚王老子自己的國家,卻說他自覆的?生你那曉得?
前腔存亡雖在天,若言人事,定不虛傅。那平王不把忠邪辨,千年宗社立傾顛。何但區區,禍及楚猿。
末老夫聞得太王之子泰伯,自周逃吳,斷髮文身,與蛙蠅無異。今占了俺楚國,將以蛙蠅之末加於壇坫之上。楚國在昔,素號多材,今皆逃奔他邦。在此做高官享厚祿的,無不望風納款,甘為吳人之下。兀的不可傷也呵!
孤雁飛歎國家興廢如蓬轉,野妖狐,驟登金殿。雕面吳兒,平白把江山展。霎時間,逼走了君王輦,荊山草木遍染腥羶,牛頭鬼面登時變。今日降奴,前日聖賢。合黯然。對新亭,怎禁的流淚如泉。
老張阿公,據你說來,這些臭忘八,真個可恨!我則道前日婦女們被亂兵擄去,不死的不是,如今看來,卻也怪他不得哩!生你們山野中匹夫、匹婦,說來倒都有忠義之心,那些在朝的,弄壞了江山,至於君不保其臣,夫不保其妻,父不保其子,豈不真可痛恨也!
前腔六宮人幾個隨雕輦,林木上,都是舊家春燕。臭吳兒高臥章華殿,楚江山到處裡摧殘遍。方城內外,血滿成川,屍橫漢沔,如山塹。老君王冷骨拋殘荒草原。合黯然。對新亭,怎禁的流淚如泉。
末聞知那伍子胥與相公一向相好,他便要報仇,也不該如此刻毒。相公,你何不著人去勸阻他一勸阻。生張阿公,你倒說得甚是有理。那子胥呵!
薄眉滾他只為報怨興兵,全不顧舊日君臣面。辱及內庭,辱及內庭,把人的夫妻子母都摧踐。他則道是恩怨分明,君不義,臣不善,我不賢。卻不道父子君臣,恩同似天。
我要差人勸阻伍胥,只是沒人去得。張阿公,我看你雖年邁,倒十分有忠義之心,意要煩你去走一遭,可肯麼?末老夫雖則年邁,若為國事奔波,這個倒還去得。生既如此,煩你傳與伍胥知道,他家父兄之仇雖為甚切,但今兵已入楚,殺了費無忌一家,其怨已雪,其事已畢。至於平王君也,伍胥臣也,身既北面而事之,今使吳王妻其室,而身鞭其屍,臣之報君,不已甚乎!古云:『天定勝人,人眾亦能勝天。』伍胥覆楚,非胥之能,天實怒楚故也。今報怨過甚,人之怒楚者轉而憐之,伍胥雖能,其能違天乎?我昔有言:『子能覆之,我能復之。子能危之,我能安之。』
前腔想前言在耳,想前言在耳,重興楚國吾心願。說與他,疾蚤罷兵,疾蚤罷兵,他是楚國遺臣,也須念著舊君面。休倚強吳,休倚強吳,違人紀,逢天譴,妄自專。卻不道天道何常,人定勝天。
末老夫就去。老阿公,你到那裡,還替申相公打聽他夫人死哩活哩。末論起吉人天相,則老夫人還是活的,若論抗義不辱,則老夫人多分死了。生歎介這也不消題了。
生國破君亡豈顧家,末忘家為國實堪誇。
老試看年年寒食後,合北原陵上有誰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