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戲傳奇/貞文記/第二十六齣
第二十六齣 哭墓
惜奴嬌旦愁容引老貼上恨也天天，驀忽間催人去。好姻緣，頓成間阻，來世今生，斷魂難續。悽楚，怎覷得香銷殘炷。
旦仙郎久未歸，一歸笑春風。貼中途成永絕。老翠袖染啼紅。旦悵恨生死異，夢魂難再逢。貼姐姐你將寶鏡照秋水。老明此一寸衷。合衷情無所似，怨逐雙飛鴻。哎！紅顏薄命自古有之，卻再沒有薄似我的。我與沈郎定盟已踰廿載，成婚竟無半夕。不料一朝，遂成永別。我欲撫棺一弔，長慟以終，奈老爺奶奶苦不相從。我今欲描其影像，供奉繡閣之中。霜娥取素絹丹青過來，待我描畫。貼下，取上顏色描來易，衷腸畫出難。況今死別後，不似活時顏。素絹丹青在此。旦我與沈郎，名為夫婦，會面實稀，一切形容，原歸想像，教我怎生描得出也！描介
金絡索潘郎鏡裡姿，非復當時故。算則有萬恨千愁，都撮在他眉峰聚。丹青怎待描？長吁介自嗟吁，我與他夢見雖多覺後虛。今日呵，做不得卯山道士追魂至，我則想像生描似也無。貼姐姐，你雖則想像生描，畫來宛似活的一般。看他眉兒蹙，似茂陵秋雨病相如。合筆尖頭，轉展描模，宛畫出他愁千緒。
老姐夫死時容貌，與生時大不相同。姐姐你但見其生，不見其死，所以畫來與生時倒是一般的。
前腔蕭郎病裡容，消瘦非前度。姐姐，你本是一樣愁人，畫出這相思譜。我看來畫欲真，旦自躊躕，休道這憔悴容顏玉不如。眼應不似當時俊，則他哭向花前，那兩眼睜睜還如相對吾。銷魂處，一般愁恨在眉膴。猛看他畫裡形模，教人腸斷也何時續。
旦畫完了，幀起來一拜。泣拜介沈郎夫，前日紫娥說你臨沒之時，恨不得與我廝叫一聲，又恨不得親到我跟前，一言永訣。如今我叫你，你可聽得？拜你，你可知道麼？夫！
山坡羊拚今世不得與你同成鴛侶，待來世定要和你重諧夫婦。想著那死生生死都在生前註，空自吁淒涼形影孤。我做不得畫中愛寵相憐女。沈郎夫，我如今拜你，你也不知。叫你，你也不應。夫，你怎做影裡情郎，輕撇了奴。欷歔！盻不上駕香車仕女圖，號呼！於則似望夫山貞女圖！大慟介
老、貼姐姐呵，我想姐夫在生時，雖則十分睠念於姐姐，他今死後，拜他，他也不知，叫他，他也不應，您便恁般哭他，也只白白損壞了自家身己。這些都是枉然的了。
前腔姐姐你淚溢黃河千曲，腰減了精神三楚，想來都只為多情誤。謾自吁，淒涼形影孤。姐夫呵，他一靈兒化行雲，早飛上巫山住。小姐呵，你對了這畫圖兒，空將他名姓呼。合嗟乎！影蕭蕭誰與俱？悲夫！淚潸潸枉自枯！
旦哭介他既為我而死，我又安忍獨生？沈郎夫！
前腔你魂魄先歸陰府，我遲和疾只爭得一步。拚做，拚做個死夫妻與你同上黃泉路。兩意孚，怎教你形影孤。沈郎夫，難道你銜將舊恨歸黃土，我又好展卻新眉嫁別夫？悲呼！哭得我淚斑斑兩眼枯。號呼！叫得我咽乾乾、咽乾乾氣也無。
倒介。貼呀，小姐咽倒了，老爺奶奶快來。鸚鵡叫介姐姐可憐可憐！外、淨上眼前有女一身在，膝下無兒半子虛。呀，孩兒快醒快醒！哭介
前腔哎，老天嗄！你生奪我美甘甘東牀佳侶，活害殺我翠娟娟膝前嬌女。從來道，婦人家夫死身無主，可憐一命殂。兒兒，你若果然一命殂，料應我兩口兒，雙雙的不久歸黃土。兒，你怎忍撇卻我爹娘獨殉夫。合悲呼！哭得我淚斑斑兩眼枯。號呼！叫得我咽乾乾氣也無。旦醒，慢唱介
金甌線解酲盻仙郎去不歸，歸又留難住。貼姐姐，老爺奶奶在此。旦沈郎，你撇卻人間，竟自乘風去。生拋死別離，上雲衢，恰便似鴻雁單飛北海隅。外淨孩兒，你自䦛䦟咱。旦沈郎，你累得我白頭父母雙聲哭。則這紅粉無倚，誰念著奴心兒苦。千愁未已，干則是一死方除。
外兒，你快不要這般說也。兒，
前腔婚姻有定緣，修短皆天數。看人世上呵，多少美好夫妻中路相拋去，見幾個白頭永並居。我當初要把你改許王郎，你卻執志不從。今沈郎已死了，怕沒有好似他的？兒，我勸你且躊躕，你是個少長幽閨君子儒，赤繩中斷終須續，怕沒個舉案齊眉人與俱。淨兒，你爹說的甚是。兒，合休憂慮樓頭鳳杳，鏡裡鸞孤。
旦哎，爹娘說的甚話兒！
前腔從來冰下人，註定姻緣簿。生死夫妻，兩下無差誤。淨今已是差了，像我老娘這等年紀，尚且一刻少不得丈夫。你這般青春年少，如何守得個乾寡。旦娘呵，想人生有限期，莫趦趄，拚把紅顏埋綠蕪，怎把琵琶別抱歸南浦，負卻當年鸞錦書。哭介爹和母，你若教我紅絲別繫，我甘心一死何如？
投階。老、貼急扶介老爺奶奶，也只愛惜姐姐，故如此說。嫁與不嫁，都由得姐姐，何消如此枉送了性命？
前腔百年有盡期，萬劫無窮數。楚雨巫雲，冷落了朝朝暮。小姐呵，只要那好花自做主，影扶疏，怕甚一夜狂風剗地無。鸚鵡叫介姐姐可憐，姐姐可憐！聽停雲繡閣啼鸚鵡，落日空林泣鷓鴣，情如訴。只要你中腸不改，便白首何殊！
旦拜介老爹娘在上，聽女孩兒一言。兒聞女子之道，從一以終。兒身已許沈郎，則兒之身，沈氏之身也。若欲孩兒改字他人，孩兒有死，不敢聞命。今沈郎身葬楓林，兒欲到其墓下，立一大誓，終身不改，以踐前盟。萬祈老爹娘憐念。外孩兒，你只知失節事大，卻不知守節亦極難哩！況你身尚未到沈家，即改字他姓，亦不為失節之婦。休得固執，自誤終身。淨孩兒，你看白龍縣裡，有幾個真守節的婦人在此？況你平昔極是孝順爹娘的，今安得固執前言，上有違於親命，下自誤其終身也呵！旦爹娘若不允從，兒只求即死，見沈郎於地下。叩頭哭介。老、貼跪介紫娥、霜娥，雖屬下賤，亦聞婦人之義，有死不改。今小姐既矢志守節，我二人亦願終身不嫁，陪侍小姐。鸚鵡叫介姐姐死，我也死！外歎云罷罷！孩兒，你既堅心守志，難道做爹娘的定要你為失節之女？老院公那裡？末上老爺叫老漢做甚麼？外你送小姐到姐夫墳上去一拜，早去早回，不可久停久住。末曉得。外宛轉且從兒女意。淨辛勤權作父娘身。下。末引旦行介。末四野蕭蕭樹白楊。老棲棲野鳥去回翔。貼關塘門外悲風起。旦一望卻教人斷腸。末這新築的，是姐夫墳了。旦悲介你看舊壟轉蕪絕，新墳日羅列，春風草綠北邙山，此地千年生死別。沈郎，沈郎！你怎生便置身此地也呵！泣拜，老、貼同跪介。旦賤妾張氏玉娘泣拜夫君沈郎墓下。妾以中表，獲託姻盟，中遭間阻，忽成永訣。雖蒙締好於百年，未獲成歡於片夕。生而形與影不相依，死而魂與魄不相接，人生大酷，無過此者。嗚呼！郎今已死，妾更何生？生不同衾，死願同穴。皇天后土，實聞此言。倘有背負，必淪永劫。嗚呼痛哉！可傷人也。正是繐帳無從見舊顏，新來恨骨葬秋山。灑將千點相思淚，化作楓林萬葉丹。
前腔楓林萬葉丹，點點飄紅雨，白草荒苔，日斷斜陽路。沈郎夫，你幽魂在也無，你一靈兒敢飛向瑤臺高處居。奠漿介空教我把涼漿一碗澆向墳前土。哭介則問你地下長眠人聽否，料應汝、真情未滅，一般兒流淚如珠。
老姐夫臨訣時呵，
前腔他道是天公不見憐，錯註了姻緣簿，從來才子佳人幾個成鴛侶。婚姻難強圖，又誰知死別生離只在頃刻餘。想昔日，塗山四日離神禹。他今日呵，枉結下一世夫妻，卻是半刻無。分離苦，天荒地老，此恨何如？
旦我昔與郎相訂，不獲同生，願與同死。誰知今日郎雖已死，妾獨猶生。正是半路憐長別，無因復見聞。願將今日意，化作陽臺雲。
前腔我則待千年長結緣，誰知半路拋人去，世上傷心無似分離苦。今朝永別離，想當初則道是夢到君邊書到無。如今死也，死也有夢都難做，說甚麼人世三生一夢餘。不如今日死了，同葬在墳裡罷。傷心處，則待魂飛楚岫，魄葬蒼梧。
哭倒，老貼扶介不爭姐姐死了，教老爺奶奶看誰？姐姐，
前腔你啼紅翠袖斑，淚染湘文筯。可正是英女娥皇，哭向瀟湘去。姐姐呵，你為思夫痛斷猿，淚疏疏哭得你頭白爺娘兩眼枯。眼中流血千行有，心內成灰萬念無。空辜負挑思錦字，送殯藍輿。
末天色晚了，小姐只管痛哭，哭到幾時得了，不如請回去罷。旦你看泉臺路渺，淒風悲咽，野鳥啼於樹上，寒蛩泣於墓下。正是忽見泉臺路，猶疑水鏡懸。何如開白日，非復睹青天。華表迎千歲，幽扃送百年。獨嗟流水引，長掩伯牙弦。墳塋雖在，音響無聞。我今此來，也是枉然了。鸚鵡叫介姐姐回去，姐姐回去。老、貼姐姐去罷！
鷓鴣天寂寂空山啼老烏，能言鸚鵡共相呼。旦幽閨少伴君憐我，泉路無依妾念夫，腸似割，淚如珠！行又止介幾番欲去又躊躕。合歸家坐向燈前哭，愁看蕭蕭一畫圖。
末北原新塚葬王孫，二旦寡女含辛哭墓門。
旦慚愧文君能作誄，合謾同宋玉賦招魂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