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戲傳奇/臨川夢/論輔臣科臣疏
論輔臣科臣疏萬曆十九年
湯顯祖
奏為星變陳言，輔臣欺蔽如故，科臣賄媚方新，伏乞聖明特加戒諭罷斥，以新時政，以承天戒事。臣於閏三月二十五日接得邸報，見吏部接出聖諭：「六科十三道，邇來風尚賄囑，事向趨附，內之效外，外之借內，甚無公直，好生欺蔽。且前者天垂星示，群奸不道，汝等職司言責，何無一喙之忠以免辱曠之罪？汝等於常時每每歸過於上，市恩取譽。輒屢借風聞之語，訕上要直，鬻貨欺君，嗜利不軌。汝等何獨無言？好生可惡！且汝等豈不聞『宮府中事皆一體』之語乎？何每每以搜揚君惡、沽名速遷為！汝等之職，受何之爵？食何之祿？至於長奸釀亂，而旁觀避禍，無斥奸去逆之忠，職任何在！本都該拿問重治，姑且從輕，各罰俸一年。吏部知道，欽此。」大哉王言！正君臣之義，誅邪佞之心，嚴矣粲矣！南都諸臣捧讀之餘，不知所以。有云：「此必言官以星變責難，皇上致有此諭。」臣竊意皇上，前大理評事雒于仁等狂愚直言，猶賜矜恕。又前伏讀兩次聖諭，一則引咎在躬，一則因星警逐去左右蠱惑擅作威福之人。則言官即有過言，必見溫納，何至合科道盡行切責罰俸？是惟聖明居高洞遠，灼見六科十三道中必有賄囑趨附，長奸釀亂，倍負上恩之處。夫臣之責難，皇上既不難於聽宥；而聖諭嚴切，臣子亦宜各以常憲，官師相規。臣今日敢竊附斯義也。夫臣子本心，自有衷赤。權利蒙之，其心始黑。非必六科十三道盡然，特一二都給事等有勢利小人，相與顛倒煽弄其間耳。記曰：人父生而君食之，其恩一也。故子之兄弟相引而欺其父，皆為不孝；臣之大小相引而欺其君，皆為不忠。然豈今之科道諸臣都不知此義哉？皇上威福之柄，潛為輔臣申時行所移，故言官向背之情，為時行所得耳。夫人臣自非天性公直，要取富貴而已。富貴者，明王所以誘天下公直，權奸所以誘天下私邪，皆此具也。使公直者不失富貴，誰當私邪？私邪者不得富貴，誰非公直？今日不然也。臣不敢汎舉非言官而言事者皆以失輔臣意得罪，即以臣所知言官論之：首發科場欺蔽者，非御史丁此呂乎，此知上恩，效一喙之忠者也。時行知將論其子也，教吏部尚書楊巍覆而去之，惟恐其再入都矣。終言邊鎮欺蔽者非御史萬國欽乎，此亦知皇上恩，效一喙之忠者也。時行不能辨其贓也，諷大學士許國擬而竄之，猶恨其不極邊矣。二臣謫外，其他言官雖未敢顯斥時行，而或涉其旁事，及其私人，則有年例及不時補外二法，以牽聳眾言官，使其廻心歛氣。而時行得以淊然無臺諫之虞矣。惟近日南京御史李用中，奏正其子冒籍之法，而時行故以一請塞責，旋行祈請，欲得皇上一語，不礙其子進取，無乃要君甚乎！至於考滿與奏奇捷同日，正用前輔臣張居正故智。其奏捷疏中，有「牛馬羊不計其數」。南中諸臣皆笑曰：「此經略公賀儀也，明日奬敕中，必用此事。」已而奬敕，果有「元輔課功之日，正西陲奏凱之晨」數語矣。然臣按其日月，則元輔宴功之晨，正星象示警之夕也。時行能欺蔽皇上，獨能欺蔽天象乎？而言官噤無言之者，正以丁此呂、萬國欽為戒，恐失富貴也。夫知感主恩，為皇上斥奸正法者，反得貶竄，雖皇上恩力不能庇之。故今科道中無義之臣，遂謂皇上不能恩人，并不知所受是皇上爵祿矣。至於言官中賄囑附勢，盛作不忠之事，躐竊富貴者，往往而是。年陞閏陞，以為例固然矣。故此輩不知上恩，專感輔臣，其所得爵祿，若輔臣與之者。雖他日有敗，今日固已富貴矣。臣亦不暇遠舉，即如今日吏、禮二科都給事，此二臣者，豈不重為天下僇笑哉！夫吏科都給事中楊文舉者，非奉詔經理荒政者乎，文舉所過，輒受大小官吏公私之金無算。夫所過督撫司道郡縣取之足矣，所未經過郡縣亦風厲而取之，郡縣官取之足矣，所住驛遞，及所用給散錢糧庶官，亦戲笑而取之。聞有吳吏，撿其歸裝中金花綵幣琖盤等物，約可八千餘金；折乾等禮，約可六千餘金；古玩器直，可二千餘金。而又騎從千人賞犒無節。所過雞犬一空。迨至杭州，酣湎無度，朝夕西湖上，其樂忘歸。初不記憶經理荒政是何職名也！夫前所賄賂宴費數萬餘金者，豈諸臣取諸其家蓄而與之哉？正是刻掠飢民之膏餘、攢那賑帑之派數，以相支持過送，買其無唇舌耳已！而廣賣薦舉，多寡相稱，每薦可五十金，不知約得幾千金。至於暮夜為人鬻獄，如減凌元應軍之類，又不知幾千金。夫三輔臣皆家蘇、徽二郡，文舉之貪，凡蘇徽二郡人士皆能言之，輔臣獨不知耶？未幾復命，而吏部紀錄，居然首諫垣矣。乃知文舉之貪有所用之也。輔臣亦非不知之也。而從長安來者曰：「此闕政府原有別待，文舉再四從中曲處得之耳。」夫皇上德意，親發內帑金錢賑救生靈之死。而文舉乃敢貪贓宴樂，擾害飢民，買官自擅。皇上雖在深宮，獨無一人言之乎？然文舉雖玷首垣，久無鳴吠。人謂此逆取順守之計，或以前人為創也。昨見邸報，文舉靦顏奏禁諸臣言事矣。夫大學士王錫爵，因公一揚，假建言納賄自劾正法，此錫爵自起用以來第一盛舉也。且其奏詞曰：「以壯夫義士剖肝決命之忠，而反資市井乞憐之計，其詐而辱天下士大夫至此見矣。」莫不嘆美此言得大臣體。而文舉乃尤引其意，入於箝忌，亦可謂不成人之美矣。夫言事者，但酌其便宜何如，非必誅其心也。鄭國浚渠，於秦亦利；申公竊室，為楚則忠。私謀且然，況在公憤。若錫爵有大臣之心，必先召責文舉，如他日書之史冊，某年聖旨禁人言事，謂皇上何如主？錫爵等為何如輔臣？然文舉之才正辨此耳。欲因星變，為皇上斥貪欺、明公直，不可得也。彼不知地上有歲荒，安知天下有星變乎？而峨然六科之長。明年大計天下吏臣，恐文舉家無地着金也。至於吏科都給事胡汝寧，除參主事饒伸外，一蝦蟆給事而已，不知汝寧何以還故鄉也。此二臣者，正聖諭所謂風尚賄囑者，何能為皇上發人之私，正聖諭所謂事向趨附者，何能為皇上折人之勢。然則輔臣欺蔽故習無時而撤矣。失此不治，臣謂皇上可惜者有四：爵祿者，皇上之雨露也，今乃為私門蔓桃李耳，其實公家之荊棘也。皇上之爵祿可惜，一也。若群臣風靡，皆知受輔臣恩，不知受皇上恩，豈復有人品在其中乎。皇上之人才可惜，二也。輔臣不破法與人富貴，不見為恩，皇上之法度可惜，三也。陛下經營天下二十年於茲矣，前十年之政，張居正剛而有欲，以群私人囂然壞之。後十年之政，時行柔而有欲，又以群私人靡然壞之。皇上大有為之時可惜，四也。臣為四可惜。欽承聖諭，少效愚憂，伏惟皇上特諭時行，急因星警，痛加省悔，以功相補，無致他日有負恩眷。輔臣國等堅正相規，無取觀望以隳時政。其楊文舉、胡汝寧，亟行罷斥，選補素知名節者為都給事，以風其餘。而別諭都御史李世逵等，謹守憲令。簡滌諸道御史，務令在內言事，在外宣風，一意遠賄觸邪，以回依阿遝冗之象。如此，豈惟星變永消，臣且為陛下奏泰階之符也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