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戲傳奇/斷髮記/第三十二齣
第三十二齣 裴矩逼嫁
西地錦外上愛女又疏紅粉，衰翁為整羅巾。昨朝已有歸寧問，不見回個慇懃。
白髮催年暮，青楊逼歲除。永懷愁不寐，松月夜窗虛。昨日着梅香、院子去李家取我女兒回來，為偕柳家親事，這早晚不來，想是風雪阻了。
前腔小旦上積雪深迷畦畛，彤雲低罩城閽。旦上不辭百里風霜緊，惟願一見靈椿。
進見介外昔聞令堂老夫人訃音，無任驚怛！奈王事靡盬，不遑弔慰，茲蒙尊姑枉顧，使老漢慚愧之甚。小旦妾輩不幸，母氏傾殂。煢煢在疚，而於大人坐下，殊失禮節。今聞偶有貴恙，令愛邀妾同歸，以致問安之忱。伏承念茲死者，不勝哀感。外梅香，姑娘遠來勞苦，請至後堂茶飯。梅理會得。小旦背介嫂嫂，看你令尊音顏，其實無恙，今以病為名請你回來，必有緣故。我和你住一兩日，便要告回。旦自有分曉。小旦下外孩兒，我位近三公，家惟一女。豈可使汝孀居失所，致使我付託無人。吾欲你再求佳婿，何如？旦容孩兒告稟：自別尊顏，屢遭凶變。慨良人之永逝，而骸骨難收；嗟姑氏之繼亡，而服喪未闋。孩兒死且有餘恨矣，再嫁之事，爹爹請勿復言。外孩兒，你夫家凋喪已盡，守此欲誰為哉？旦妾聞仁者不以盛衰改節，義者不以存亡易心。今夫卒姑沒，遽欲棄之，遂致喪柩暴露，祀祭蔑絕，非人所為也！望爹爹體天地之心，成孩兒之志，使得與陳之孝婦，夏侯之令女，同遊地下足矣。外孩兒，守節事極難，雖要深省。
獅子序旦夫未殯姑已淪，念孩兒不計幾青春。外既然你寡居許久，何須再守？旦一家死喪盡，妾獨何存！外我在京裡回來，你當吉服見我，滿身白紛紛的，成甚模樣。旦聽說罷，我心酸淚滾，又怎敢衣繡錦，事脂粉，沐蘭薰，穠妝容鬢。外教你梳妝，兀自不肯。晉阮藉居母喪，尚然飲酒。旦他是男子，孩兒怎比得他。外卓文君豈不是婦人？旦這等失節的婦人，爹爹怎教孩兒效他？決不效猖狂阮籍，失節文君。
外你卻沒個子嗣，平白地守此甚的？
太平歌旦我心中不忍死骨棄沙塵，盼不得天涯歸旅襯。外你好癡心！一個死丈夫，苦苦念他，倒不聽我說話。旦你休怪孩兒心不順，但恐言無信。我從來夫婦敬如賓，誓不許重婚！
外且問你身傍帶的甚麼東西？旦是一口劍。外要他何用？
賞宮花旦這昆吾有神，自操持可衛身。外兵者，凶器也。婦人家不可帶他，我替你收下。旦是妾夫親授，怎敢付嚴尊？外他已死了，塚中枯骨，何足介意。旦我學不得吹簫遊碧落，也須留劍掛高墳。
外你幼年在家何等婉順，而今反來惱我。怒介
降黃龍旦垂仁、息怒、停嗔，出嫁從夫，怎違公論？外我只有你一女，使之居寡，日後靠誰？旦爹須未忖，何不留孩兒侍奉？教孩兒再事他人。外且如我當初事隋，不過一黃門侍郎；今事我朝，官至戶部尚書。若依你，我怎生到這地位。今已將你許下柳家了。旦嚴親心安為之則可，妾不忍負卻亡魂。恁的是紊亂綱常，敗壞人倫。
外這女兒好笑，依你這等說，我反不如你了？旦爹爹，孩兒怎麼敢。
大聖樂念名節，須重千鈞，怎生教風化損？外移風易俗，是我為官的勾當。你婦人家縱是守節，做得甚事。旦爹爹，你錯說了。比如杞梁之妻善哭其夫，這是道理當如此。至于國俗之變，他卻也不思量到那裡。須信杞梁之婦哀聲奮，豈有意變齊民。外這等女兒，枉作掌上之珠看了。旦我願與先夫同作泉中坌，顧不得慈父如看掌上珍。外你既以到此，由得我主張。旦跪哭介爹須見憐，若教我重婚二姓，端不從允。哭下
外這妮子無禮！卻把言語撞冲我，我不免分付老嬭到房中看了他。一壁廂叫柳家明早娶了去，老嬭何在？嬭上青鏡絲絲白髮新，甘從富室守孤貧。江中後浪催前浪，世上新人儹舊人。老身是裴府裡一個嬭子。當年相公夫人產中身故，叫我乳哺淑英小姐。不數年老身喪夫，蒙相公竟留我在府中，教取小姐女工。迤逗至今，適聞相公叫我，不知為甚的，且看來。見介外老嬭，叫你來沒別事，近有柳家求你小姐，我已曾許下他來。不想小姐推阻不從，你好生去勸解他，悄叫柳家明日娶了去。你言語之間，不可漏泄。嬭呀！小姐既是不從，相公也索干休。若強逼他，恐有壁碎珠沉之悔。外自有分曉。不必再三親囑付，想來都是會中人。下嬭弔場相公好不達時務！百年姻眷，由人心願。怎強逼他？也罷，我且去見小姐，看他怎麼。旦上鷗鷺鴛鴦共一池，須知羽翼不相宜。嬭東君不與花為主，何似休生連理枝。見旦哭介小姐，我多久不見你，怎這般黃瘦了？旦女兒不久終求一死，但恨不能報答嬭娘恩愛。嬭說那裡話。且問你，適間相公說的親事，你怎麼主意？
鏵鍬兒旦嬭娘聽告，我尊父，語言倒。欲教我重婚柳氏，再詠桃夭。嬭你何不從也？旦若論一與之醮，恩深義高。卻怎教違正條，古來人婦道，我豈將壞了。
前腔嬭那人俊俏，果然是姻緣不小，恁須是攘了苦李，換着甜桃。你故人作溝莩，胡為自勞？淑女好，君子交，于飛須早效，怎把紅顏誤了？
前腔旦你們好笑，卻怎教女須弄巧。假如那貪生失節，遺臭難淘。不信不義與不孝，為人所嘲。嬭只怕小姐落在圈套裡，須脫不得。旦我亦料無所逃，也知有圈套，我死他須罷了。嬭背云介
前腔彼心可悼，烈錚錚要全節操！小姐呵，你公相將伊許嫁，定在明朝。旦驚哭介嬭他安排搶親轎，勢如奪標。旦望嬭娘怎生計較。嬭怎計較？空自焦！只愁天漸曉，小姐如何是了？
快叫姑娘起來商議。介小旦上見介旦哭介小旦嫂嫂為甚啼哭？嬭我相公沒來由把小姐許了柳家，明日就要他去，因此啼哭。小旦嫂嫂，你若如此，倘哥哥喪柩回來，教我一個怎生抪擺？旦事已急矣！你哥哥喪柩望姑姑厚葬，我道顧不得，不如白練套頭，早尋自盡，免得污了我丈夫之名。眾救介嬭夜已四鼓，怕柳家人到，前馳後擁，強娶了去，怎麼好快作計較。小旦我有一計，但不知嬭娘肯行方便麼？嬭你說來。小旦嬭娘若肯方便，悄地開了府門，卻教我們逃回，勝是重生父母。嬭此計甚合我意，但你們俱是後生家，途中不便。若我同去，卻最好。旦嬭娘顧念至此，所謂生死肉骨。嬭只一件，我府中各門，至晚，相公必命院子下鎖，料不能開。我悄地掇個梯子來，同到後花園搭過牆去，方可行走了。旦嬭娘，這房前門可插上莫開，恐有人瞧我們。只開後面房門而去，他便不覺。嬭也說得是耶。
小桃紅旦憂心一寸，似搗如熏，到此無投奔，怎離禍門？嬭娘呵，深謝你相憐憫，深謝你相安存，若還得脫我身，感你恩。你的恩無盡也，庶免將奴名節損。合向曉霜風緊，怎顧苦辛？惟願身脫虎群。
前腔小旦磨而不磷，豈效鶉奔。強逼為秦晉，此情怎陳？嬭娘呵，假若是不憐憫，假若是不安存，卻不道誤女身，絕母恩。免被傍人論也，嫂哭姑啼安可聞。合前
前腔嬭情滋愛潤，乳哺之親，救獲娘何吝？豈同路人。小姐呵，說甚麼望憐憫，說甚麼望安存，我正欲保你身，盡我恩。冒雪相逃遁也，我做針兒將線引。
合前眾作上牆介嬭、小旦下
尾聲旦牆高梯小行須穩，跌介眾扶介腳難擡，趁不起羅裙。自怨薄命人，遇着禍根。
姑嫂身如不繫舟，吞聲行哭詎能休。
途中只恐傍人見，閣淚汪汪不敢流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