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戲傳奇/黨人碑/第九齣
第九齣
揮觥邀月臥秋霜，騷人俠士豈尋常？隻眼放開天地小，雙眉橫竪血腥香。我傅人龍天涯遊蕩，要尋知己，以托死生。不想得遇越水謝生，情投意合，方遂我願，舒放襟懷。只是他躭於詩酒，醉後狂言，不知天地為何物。昨日早上，我因有事他出，回來他也不在寓所，坐望一日，至晚竟不見回來。我想他又無親戚，又無知己在此，咳，往那裡去了？今早起來，好生放心不下。或者他少年性情，別戀紅樓翠館，亦未可知。我不免出城去，向那花街柳巷去處，訪問他一番，多少是好。
新水令劍橫秋水向垂腰，見不平便聞悲嘯。你看那煙花迷古寺，塔影臥寒濤。多少牢騷，俺心中事倩誰曉？
來此已是端禮門外酒肆中，不免進去沽飲一壺。酒家有麼？副上陳平已愧淹車馬，陶令何須吝酒錢。是那個？小生要飲酒的。副喫酒的，請到樓上去坐。夥計，取酒上樓去。小生過來，昨日可有一個二十歲來的後生，在此喫酒麼？副這個，相公，我這樓上，日日有多少人進來，後生的、中年的、老的、小孩子、士夫鄉宦、和尚道士，喫了酒，算了帳，就去了。那裡記得這許多？內亂叫介副來了，來了。夥計，拿兩壺酒到後樓去。內又叫介副來哉，來哉。夥計，西邊樓上要，快些拿去。內應介小生酒保，今日喫酒的為何多得緊？副相公，這兩日喫酒的，躋也躋不開，看了一個勝會。也有三個一起，四個一堆，只為快活得緊，多來這樓上喫酒。也有喫豬頭耳朵的，也有喫蹄子的，也有喫雞的，也有喫狗肉的，多賣得一個精空。小生這些人看了什麼勝會，就這等歡喜？副說來話長。這個勝會，真個是一個大勝會，難得見這樣一個豪傑有手段的人。小生是一個豪傑？副豪傑，豪傑！大豪之傑而無比者！小生酒保，你且講一講，這個人幹了何等樣事，就有許多人稱他是豪傑？副我到沒有這許多閑工夫。走介小生走來，少停算帳，多與你幾分銀子便了。副竟算些銀子與我麼？小生便是。副如此說，相公請坐了，等我一頭斟酒，一頭說便了。小生這也有理。副相公，近日端禮門內，忽然竪起一座大碑。小生這座石碑便怎麼？是那一個竪的？副相公聽着，
步步嬌這是蔡府新聞將先賢表，小生立碑旌表，也是好事。副只為公論多顛倒。小生顛倒公論，敢是旌表了不是賢人？副賢不賢，我也不曉得。碑上有一個什麼司馬光、蘇公婆在上。小生這是怎麼說？副𠍽個蘇公婆哉。小生敢是司馬光、蘇東坡麼？副正是，正是。小生這是元祐賢人，為何反說顛倒起來？副此碑立得是的？小生立得是。副嗄，這等，我也不說了。小生你怎不說了？副那些看的多說立得不好，打得是，打得是。獨是你說立得是，我還說他怎麼？小生酒保，你且說完了。副也罷，待我說與你聽。他把豪傑逐一標，反道助黨奸人，傳諭州司道。小生哎，這也可笑。為何反把賢人目為奸黨？自然人心不服了。副為了這個不服，弄出事來了。為何一說說到這個田地，連你也要氣起來了？小生是那個就肯出頭？副且住。方纔所言，可先賜了，再往後邊講何如？小生豈有此理！喫完了，算帳時自然稱與你。副真個？小生自然。副我這長安城裡，聽得蔡府兩字，都是讓他的，那個肯出頭？有一個下路的相公，不知怎麼喫得醉醺醺的，走到那裡看見了，他就怒氣上眉梢，把碑細細多抹掉。
小生嗄，這個漢子，竟把碑上名姓多抹壞了？副不惟抹壞了碑，那個相公，用了四兩氣力，把那碑一肩，竟是兩段。小生好！這便纔是一個男子。好暢快！副這等一個相公，便是你好暢快，我那兒子喫是苦哉。小生好，妙！快取熱酒來我喫。副相公，你聽得這樣高興的事，越要喫酒了，可是？小生便是。副待我取熱酒來。副下
折桂令小生聽言來髮竪睛搖！我想那個打碑的人呵，真個是漁陽撾鼓，罵操的根苗，好助我膽氣偏豪，肝腸愈熱，磈礧旋消。惜不得買新豐蘭漿桂醑，醉中山雲液松濤。我聽了這一節事，一定要與打碑人，結個刎頸之交，生死相要，三個兒比方桃園，也不枉困守蓬蒿。
且住。這個人打了石碑，難道罷了不成？畢竟還有些不了之事，待我喚酒保過來，再問個明白。酒保快來。副來了，熱酒在此。小生放下，待我喫。還要問你，方纔說，這個人打了碑，怎麼樣了？副相公，那個人替眾人面上爭口氣，獨自苦了那個人了。
江兒水燕捉鷹拿去，披枷帶鎖敲。小生有這等事！如此凌辱，這人可曾死麼？〔副〕沒有死，還活在裡。蔡府今早又將打碑人發到樞密究問，怎禁得三刑六問精皮拷。小生可有人出頭保救他麼？副這個相公竟是癡的。那個保的又可要性命麼？況且又是下路人，又無親戚朋友，死了一百個，只當五十雙。小生你可曾見這個人？怎麼樣人品？副我看過。這個人也來我店裡喫了酒去，就闖出這樣無頭是非來了。小生是怎麼樣一個人呢？副是個白面書生還年少，身材短小無鬚貌。小生驚介嗄，是個白面書生，身材短小無鬚貌？副正是，正是。小生過來，他喫了多少酒去了？副十五觔清香美醪。小生他怎麼喫得這許多？副我對你說了罷，他喫了酒，酒錢還沒有還，留下一個當頭在這裡。小生有什麼當頭在此？取來我看。副取玉玦與小生看介這玉玦相留，他效取神仙歡笑。
內叫酒介副應介小生看，大驚介呀，不好了！這玉玦是謝瓊仙腰間所繫之物，若然如此，這打碑人一定是他了。
雁兒落帶德勝令驚得俺倒竪着鬢髮毛，驚得俺無情火睛光爆，驚得俺不平心未肯除，驚得俺殺人心刀出鞘。呀，到如今無計上雲霄，他那裡銅垣萬仞高，怎負出泰山峽，怎負過漢水潮？好笑，我方纔問打碑之事，只道世間還有一個義氣的漢子，原來就是瓊仙賢弟。他如今落於虎穽，我若不去救他，非為大丈夫也。且到樞密府去打聽。且住！不可造次。方纔酒保所言，玉玦雖是謝瓊仙的，莫非打碑不是他的勾當？呵呀，我今想起來了。前日在凌煙寺與他結拜之時，曾遇劉鐵嘴，問我二人行藏。笤訣上道，是朱雀開口之象，訣語四句。是嗄，他說：「朱雀若開口，醉裡膽如斗，禍向石邊生，雁行還聚首。」他如今喫得大醉，打碑成禍，這是全應了。後面這一句，說「雁行還聚首」，莫非我兄弟還有相會之日？只是如今怎生得一個法兒去救便好。我好心焦，何處覓崑崙到？監牢，怎生把鴻門輕啟敲？
且不要著忙，且喫完了這壺酒，壯着膽竟闖到樞密府去，再作道理。喫酒介
僥僥令丑上終日來跌笤，手內咭咯敲，走盡南街並北巷，從沒有半分纏在腰。
好笑，今日出來，亦見了鬼哉。走了一日，只丟得一笤，肚裡有介點餓哉。且到酒店裡，喫介一壺酒再處。小二哥。副上來哉。𠍽人？喂，劉先生喫酒𠍽，今日生意如何？丑好個。多謝天地，賺得十二個銅錢來裡，添五個，拿酒來喫子罷。副呦哉，十二個銅錢喫𠍽酒？丑一碗酒，撮介兩粒鹽豆，答子介答，酒就罷哉𠍽個。副便罷哉。下丑立招牌介小生劉先生不要買，我有酒在此，這裡來喫。丑阿呀，外日，外日。小生來得正好，請酒。丑怎麼就好擾起來了？小生是現成的。丑多謝了。喫介相公，前日那位相公可來裡？小生不要說起，如今打出禍來哉。丑自然有禍。後生家硬頭硬腦，惹禍的精塊。小生前日先生說的多應了，果然醉裡遇石成禍。丑我的笤原是不差的，說那一句，那一句就應了。小生如今又要煩先生跌一笤，看這一場禍可還有救？丑有心相擾，讓我喫完了酒再跌。小生跌了笤再喫。丑嗄，嗄，關王關王，喫得精光。小生怎麼精光？丑檯上、碗裡、酒壺裡多沒有了，豈不是精光？小生待我叫酒保來，再取酒與你喫。酒保，取酒來。副酒在此。小生先生，如今請跌了笤，慢慢自喫便了。丑我擾了相公一壺，連卦錢也勿要哉。關王關王，大將周倉，三請孔明，獨霸荊襄。傅姓君子，禱告穹蒼。吉凶禍福，莫娛行藏。跌介那用？小生方纔講的，要救一位兄弟，可救得出來麼？丑救得出的。兄弟爻上卦，只是扢搭火。小生有什麼阻礙麼？丑此是螣蛇吐舌之象。笤訣有云：「螣蛇來吐舌，陰人面上接。只在戌時中，救人須救徹。過了戌時中，此人命斷與祿絕。」小生天色將晚，不免就此前去打點。酒保，酒銀三錢，昨日那位相公喫的，都在裡頭了。副多謝相公。小生我心忙行路遠，步急覺行遲。下丑喫酒介副劉先生，你做這樣生意，一點也勿喫力個，嚼了三四句蛆，二三分銀子就騙到手哉。丑我單勿騙酒喫，就騙個人，也勿在我心上。天色晚了，我要借住來裡哉。副便罷哉。丑方纔有十二個銅錢在你處，我也勿要哉。竟做了一頓夜飯撥我喫了罷。副十二個銅錢，喫什麼夜飯？呦，勿來。丑竟是粥便罷哉。副就是粥也勿個。丑少放兩粒粥糝，竟是引湯，呷子兩口，阿使得？副罷哉。主客家買賣，爽爽利利，竟喫碗炒飯罷。下淨箭衣、持令箭上領卻相府命，忙來樞密家。自家蔡府差官便是。奉爺鈞旨，着樞密院要取打碑人首級回話。來此已是他衙門，緣何悄悄的在此，想必還未開門，不免在馬臺上坐一坐，少等一回。
收江南小生掛刀箭衣上俺是個猛姜維，膽大呵把黃雀樓待輕敲，百忙裡驪宮何處覓神蛟？方纔劉鐵嘴所言，道只在今晚戌時可救，為此我回到下處，改扮作差官模樣，到樞密院前打聽動靜。你看馬臺上坐着一位差官，手持令箭，不知為什麼事情？待我上前問他一聲。尊官請了。淨請了。小生請問尊官是何衙門？為何坐在此間？淨俺奉蔡府鈞旨，要見樞密童爺，因未開門，在此坐等。請問尊家是何衙門？小生小弟就是樞密府差官，前日在蔡府曾會過一面的了。淨是呢，我說有些面善。小生老兄尊姓？淨小弟姓高。小生小弟也姓高。淨正是高兄。小生請問蔡府此時有何公幹，還要見我家老爺？淨你是個內傳宣，我與你講得的。那日打碑的就是戶部侍郎劉逵的女婿，俺爺怪他彈劾大臣，先要絕他的宗黨，為此發下令箭一枝，要打碑人的首級回話，故此在這裡伺候開門。小生阿呀，這是個機密事，不可向人前說。淨我曉得。我和老兄是一家，就說也不妨的。小生便是呢。只是我家老爺有要緊的公務在內未完，還不能個開門，可有什麼諭單牌票，可要與兄傳進麼？淨俱沒有。太師爺着小弟面稟。小生俱沒有的？淨是。小生且住。老兄閑坐在此，我和你到對面勾欄院中李師師家去，飲一杯再來未遲。淨這個怎好相擾？況又有公務在身，恐躭娛了，取罪不便。小生那勾闌就在左側，開門時少不得聽見的，同老兄略坐一會就來何妨？淨我聞得李師師最是美貌，小弟也要去認他一認，只是要兄破鈔，深為不當。小生何出此言。小弟與兄，非一日之交，況同宗一高，況同宗一高？淨便是。與兄同姓，也是難得，又兼是趨承朱紫一同袍。下
園林好外上內中軍傳宣最勞，生殺事須臾可挑。自家樞密院一個內中軍便是。俺家老爺身子一時疲倦，不坐晚堂，着我在衙門上察聽，或有軍機重務、機密等事情，進入傳稟，早奉着森嚴敕告，看銅獸有誰敲，看銅獸有誰敲？
沽美酒小生上逞平生膽氣豪，逞平生膽氣豪，探虎穴入狼巢，待欲盜出紅綃擊犬獒，並沒人知曉，賴紅裙陣圖圈套。唬死我也，唬死我也！不道瓊仙賢弟，竟有身首兩分之禍。幸喜方纔遇着那一個差官，被我言三語四，騙入勾闌院中，同幾個粉頭將他灌得大醉，不省人事，睡倒在那裡。我如今取了他的令箭，竟入樞密院中，只說蔡府要提打碑人犯，親自審鞫，倘或騙出帥府，亦未可知。不免闖入帥府中去。進介外住了！你是那衙門差官，闖進府來？小生我是蔡府差官，奉太師爺鈞旨，有令箭一枝，要提打碑人犯，親自審鞫，不知老爺此時可曾出堂麼？外我家老爺身子疲倦，今晚不坐堂了。在下就是內中軍，老爺吩咐出來，倘有機密重務，容進內堂傳稟。尊家既是蔡府差官，我與你傳令箭進去便了。小生如此，有勞了。只是太師爺立等要回話的。外稟過了，就有回文的。請在轅門少待。外下小生好了，事有幾分湊巧。方纔劉鐵嘴的笤訣道：「螣蛇來吐舌，陰人面上接」。我如今借個妓者來做成圈套，不是應了他的嘴？此番若騙得出來，是縱大海神鰲脫釣，開雕欄彩鳳鳴皋。那怕他進兵後擾，怎當俺純鉤出鞘。俺呵顧不得山遙路遙，願早離了市朝。呀，此去做林泉蹈高。
外上太師爺差官那裡？小生在此。可有回文麼？外回文有了。犯人鎖禁班房，叫你就此領去，明日老爺到相府面會。守班房的，將這打碑人犯放出來，交與蔡府差官去。雜打碑人犯在此。外打碑人犯在此，交與足下了。正是：犯法身無主，官差不自由。下小生扯生走介阿呀，可憐嗄！小生瓊仙賢弟，是愚兄在此。生你是那個？小生我是傅人龍，特來救你。生不好了！哥哥嗄。小生不要出聲，快些走。
尾潑天怪事非同小，生哥哥嗄，唬得我神魂盡蕩搖。小生一言難盡，且出離天羅地網巢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