詞謔/詞套/一
詞套
一
張小山湖上晚歸南呂，當為古今絕倡。世獨重馬東籬北夜行舡，人生有幸不幸耳！周德清稱其『不重韻，無襯字，韻險，語俊。諺曰：「百中無一」，余曰：「萬中無一」。看他用蝶、穴、傑、別、竭、絕字，是入聲作平聲；闕、說、鐵、雪、拙、缺、貼、歇、徹、血、節字，是入聲作上聲；滅、月、葉，是入聲作去聲；無一字不妥，足為後輩學法。』但『一夢』多唱作『亦猛』字，若改『夢裡』二字，雖協，卻不如不改之為愈。數十刻本，互有得失，今悉歸正。總較之，東籬蒼老。小山清勁，瘦至骨立，而血肉銷化俱盡，乃孫悟空煉成萬轉金鐵軀矣；止有錦英『英』字欠穩，必得上聲；人面紅『紅』字，必得去聲，上聲亦可；然又無字可改，將奈之何！開端四句，惜未全對。可繼此者，有之思韻一套，亦甚佳，俱錄於後，以俟識者評焉。東籬： 『夜行舡 百歲光陰一夢蝶，重回首往事堪嗟。昨日春來，今朝花謝。急罰盞，夜闌燈滅。喬木查秦宮、漢闕，都做了衰草牛羊野，不恁漁樵沒話說。縱荒墳，橫斷碑，不辨龍蛇。慶宣和 投至狐蹤與兔穴，多少豪傑！鼎足三分半腰折，魏耶？晉耶？落梅風 天教富，不待奢，無多時好天良夜。看財奴硬將心似鐵，空辜負錦堂風月。風入松 眼前紅日又西斜，疾似下坡車。曉來鏡裡添白雪。上床和鞋履相別。休笑巢鳩計拙，葫蘆提一樣妝呆。撥不斷 利名竭，是非絕，紅塵不向門前惹。綠樹偏宜屋角遮，青山正補牆頭缺。竹籬茅舍。離亭宴帶歇拍煞 蛩吟一覺纔寧貼，雞鳴萬事無休歇。爭名利何年是徹？密匝匝蟻排兵，亂紛紛蜂釀蜜，急攘攘蠅爭血。裴公綠野堂，陶令白蓮社。愛秋來那些：和露摘黃花，帶霜烹紫蟹，煮酒燒紅葉。人生有限杯，幾個登高節？囑付俺頑童記者：便北海探吾來，道「東籬醉了也」。』
小山： 『一枝花 長天落彩霞，遠水明金鏡。花如人面紅，山似佛頭青。生澀幃屏，翠冷松雲徑。嫣然眉黛橫。但攜將旖旎濃香，何必賦橫斜瘦影？梁州 挽玉手留連錦英，據胡床指點銀瓶。素娥不嫁傷孤另。想當年小小，問何處卿卿？東坡才調，西子娉婷，總相宜千古留名。吾二人此地私行，六一泉亭上詩成，三五夜花間月明，十四絃指下風生。可憎，有情，捧紅牙合和伊川令。萬籟寂，四山靜，幽咽泉流水下聲，鶴怨猿驚。尾聲 巖阿蟾窟鳴金磬，波底龍宮漾水晶。夜氣清，酒力醒，寶篆消，玉漏鳴，歸來彷彿已二更，煞強似踏雪尋梅灞橋冷。』――有俗夫改『冷』字為『景』字，則索然無餘味矣。
又 『一枝花 鶯穿殘楊柳枝，蟲蠹損薔薇茨，蝶搧乾芍藥粉，蜂蹴斷海棠絲。又近花時。白日傷心事，清宵有夢思。間阻了洛浦神仙，沒亂殺蘇州刺史。梁州 消姻緣別來久矣，巧魂靈夢寢求之。一春多少傷心事，著情疼熱，痛口嗟咨，往來迢遞，終始參差。一簡書寫就了情詞，三般兒寄與嬌姿：麝臍薰五花瓣翠羽香鈿，貓眼嵌雙轉軸烏金戒指，獺髓調百和香紫蠟胭脂。念茲，在茲，和愁和淚頻傳示。更囑付兩三次，訴不盡心間無限思，倒羞了燕子鶯兒。尾聲 無心學寫鍾、王字，遣興閒觀李、杜詩，風月關情隨人志。酒不到半卮，飯不到半匙，瘦損了青春少年子。』――韻窄而字不重，句高而情更款。開首全對尤難。至如陳大聲，亦非不高，但肥而少元人風味。放開『開』字，還須用韻。若『漏盡銅龍』豈是不肥？豈不妝點？豈不重韻？自是元人，自是高出一着，飽滿而非後人可逮耳。可惜眼睛『睛』字出韻，亦無可奈何者。
大聲套： 『一枝花天空碧水澄，木落青山瘦，籬寒黃菊晚，瓮暖醁醅熟。歲月如流，纔過了中秋後，又重陽九月九。染秋容紅蓼丹楓，添秋色殘荷敗柳。梁州 散孤悶閑行野寺，快離懷遠眺江樓。憑高一覽江山秀：山形北拱，水勢東流，綿綿極浦，滾滾滄洲，白鷺洲二水悠悠，鳳凰臺百鳥啾啾。覓得根羊叔子軟琅噹博帶垂腰，借得條葛仙翁瘦曲律青藜在手，尋得箇孟參軍厭答剌破帽籠頭，放開笑口，對西風滿把黃花嗅。聳吟肩，軃吟袖，自把陶詩細和酬，景物窮搜。罵玉郎 風光廝把人迤逗。攜罇俎，約朋儔。江鄉禾黍秋成後，剖金橙味尚酸，薦黃雞膘正肥，擘紫蟹黃初溜。感皇恩 到大來心上無憂，身外無求，管甚麼三略法立興了周，一聲歌平散了楚，萬言策坐安了劉？趁着天清氣爽，雨霽雲收，逢僧舍，過酒家，便遲留。採茶歌 見鷗鷺泛中流，正鴻雁起平洲，牧童橫笛倒騎牛。看了這錦綉川原紅樹晚，端的是一年好景讓三秋。尾聲 一箇向東華鐘鼓常聽漏，一箇為南國蓴鱸便駕舟，兩般兒我參透。幹功名枉生受，得清閑怎能勾！遇晴明好時候，與村翁共鄰叟，登高臺，涉遠岫。酒腸寬，詩骨瘦，到老雙眉不曾皺。款段馬犯紅塵不熟，粗布袍見時人怕醜，則慣向傍水沿山路兒上走。』元套：『點絳唇 漏盡銅龍，香消金鳳。花稍弄。斜月簾籠，喚醒相思夢。混江龍 綉幃春重，趁東風培養出牡丹叢。流蘇斗帳，龜甲屏風。七寶妝奩明彩鈿，一簾香霧嫋薰籠。翠雲半軃，朱鳳斜鬆。眉兒掃楊柳雙彎淺碧，口兒點櫻桃一顆嬌紅。眼如珠光搖秋水，臉如蓮花笑春風。鸞釵插花枝蹀躞，鳳翹懸珠翠玲瓏。胭脂蠟紅膩錦犀盒，薔薇露滴注玻璃瓮。端詳了艷質，出落着春工。油葫蘆 鸞鏡光函百煉銅，端詳了玉容：似嫦娥出落廣寒宮，襯桃腮巧注鉛華瑩，啟朱唇呵暖蘭膏凍。傅粉呵則太白，施朱呵則太紅，鬢蟬低嬌怯香雲重。端的是占斷綺羅叢。天下樂 半點兒花鈿笑靨中，嬌紅，酒暈濃，天生下沒褒彈可意種。翰林才詠不成，丹青手畫不同，可知道漢宮最愛寵？那吒令 露春纖玉蔥，掃眉尖翠峰。清香含玉容。整花枝翠叢，插金釵玉蟲，褪羅衣翠絨。鏤金妝七寶環，玉簪祧雙珠鳳。比西施宜淡宜濃。鵲踏枝 你試看：翠玲瓏，玉玎𤦪，一步一金蓮，一笑一春風，梳洗罷風流有萬種，殢人嬌玉軟香融。寄生草 傾城貌，絕代容。弄春情漏泄的秋波送，秋波送搬鬭的春山縱，春山縱勾引的芳心動。鬢花腮粉可人憐，翠衾鴛枕和誰共？又 情尤重，意轉濃。恰相逢似晉劉晨誤入桃源洞，乍相交似楚巫娥暫赴陽臺夢，害相思似瘦闌成愁賦香奩詠。你這般玉精神花模樣賽過玉天仙，我則待錦纏頭珠絡索蓋一座花衙衕。金盞兒 臉霞紅，眼波橫。見人羞，推整雙頭鳳。柳情花意媚東風。鈿窩兒裡粘曉翠，腮斗兒上暈春紅，包藏着風月約，出落着雨雲蹤。後庭花 綉床鋪綠剪絨，花房深紅守宮。荳蔻蕊稍頭嫩，絳紗香臂上封。恨匆匆，尋些閑空，美甘甘兩意通，喜孜孜一笑中。六么序 幾時得鴛幃裡、錦帳中，願心兒折桂乘龍？怎能勾魚水相逢，琴瑟和同？五百年姻眷交通，順毛兒撲撒上丹山鳳。點春羅一點香嬌嫩，鶯雛燕乳共歡寵。鶯花爛熳，雲雨溟濛。么 雲鬢鬅鬆，星眼朦朧，錦被重重，羅韈弓弓，粉汗溶溶，那些兒風流受用，兀的不兩意濃！言行功容，四德三從，孟光合配梁鴻，怎教他齊眉舉案勞尊重，俏書生別有家風。金荷燒盡良宵永，憐香惜玉，倚翠偎紅。賺煞 花月巧梳妝，脂粉嬌調弄，沒亂殺看花的眼睛。更那堪心有靈犀一點通，惱春光爛熳嬌慵。莫不是蕊珠宮天上飛瓊，走向瑤臺月下逢？比及他彩燈照夢，且看咱隔牆窺宋。俊龐兒嬌怯海棠風。』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