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戲傳奇/南西廂記（李日華）/第六齣
第六齣 邂逅邀紅
翫仙燈末上一卷華嚴，消盡萬千魔障。
貧僧法本是也，乃普救寺住持。此寺是則天娘娘蓋造的香火院，小僧又是崔相國剃度的；殿宇年深，又是崔相國修造的。今老夫人將帶一行家眷，扶柩回轉博陵。因見四方干戈擾攘，路阻難行，來借寺側西廂，停喪避亂，待路途寧靜，方回安葬。那夫人處事有方，治家嚴肅，是是非非，人莫敢犯。昨日老僧赴齋不在，不知有何訪客。法聰那裡？淨上見介。末昨日曾有客來相訪麼？淨昨日有個先生，是西洛人氏，來訪師父。因你不在，就去了，說今日還來探望。末來時通報。
前腔生上一見嬌娥，拴不住心猿意馬。
小生昨日見了那小姐，教俺坐臥不安，整整想了一夜。若無法聰在旁，那小姐倒有顧盼小生之意。今日去問長老，借一間僧房，早晚溫習經史。倘遇小姐出來，飽看一回，多少是好。
駐馬聽生不做周方，埋怨法聰和尚。借與我半間客舍，與那多情、舉止相向。雖不能竊玉與偷香，且將盼行雲雙眼來打當。小生見那小姐之後，迤逗腸荒，斷送得眼花撩亂，引惹心忙。
生見淨介。生日昨多擾。淨有慢有慢，先生好志誠。生昨煩借重一言，未知曾為導達否？淨已曾對師長說知了。先生請坐，待我請師長出來。我師長年紀大了，有些重聽，稍停相見，須高說些。生知道了。淨師父，有客。末出見介。淨便是昨日來訪的先生，他有些耳聾的。末曉得了。生、末見，淨諢科。末遠蒙垂顧到禪關，一笑相逢邂逅間。冷淡家風殊不厭，焚香清語莫空還。日昨多蒙下顧，有失迎迓，恕罪，恕罪！生久仰慈顏，今得拜識，不勝榮幸！末不敢動問，先生仙鄉何處？
四邊靜生大師欲問吾名望，張珙住洛陽。末張先生，失敬！失敬！令尊大人高壽了？生先人拜尚書，不幸五旬喪。末令尊大人辭世，必有所遺？生平生正直，動無偏向。四海一空囊，何曾有餘藏。
小生特備白金一兩，聊為長住一茶之用。末先生客邊，何勞尊賜。多謝，多謝！敢問先生，此來必有所為？生小生不揣有懇，為嫌客邸冗雜，欲借禪房一間，晨昏可以聽講。末閒房頗有，任從選擇。
前腔末雲深地僻無人往，何幸君相訪。草木盡增光，傾蓋當瞻仰。欲掃小房，晨昏奉養。斗室不堪容，暫住我方丈。
生背云這和尚好不着人，誰要與你同寢？
前腔貼上夫人使妾來方丈，修齋薦先長。方丈中坐下一位官人，他舉止更端詳，一貌出天相，玉容烏帽，身披鶴氅。且住。先見那官人，長老怪；先見長老，官人怪。我紅娘自有道理，自古道：先敬其賓，後敬其主。貼上前，作見生介斂衽見官人，見末介整袂喏和尚。
長老，我曉承嚴命出蘭房，齋沐身心到講堂。為問良因何日好，要修佛事薦先亡。老夫人着我問長老，幾時好與老相公做道場？末選定二月十五日好。貼敢煩長老，同到佛殿，看了道場鋪設，好回老夫人話。末張先生少待，我與紅娘姐看了道場，再來陪坐。生便挈小生同往，有何不可？末如此，先生同行。生長老，他是個女娘家，着他先行，小生隨後。末法聰，這先生是個誠篤君子。淨怎見得？末他說那紅娘姐是女娘家，着他先行，小生隨後。淨師父，你不識人。他讓紅娘姐在前邊走，一發看得他仔細。引看道場介。末紅娘姐回覆夫人，擇定二月十五日修齋，至期請夫人、小姐拈香。生為何小姐也來拈香？末這崔相國小姐最孝，為報生身父母之恩，又是老相公忌日，因此修設齋事。生哭介哀哀父母，生我劬勞。欲報深恩，昊天罔極。那小姐是個女流，尚且有報親之意；小生湖海飄零，數年沒一陌紙錢報俺父母。望長老以慈悲為念，小生亦備經資，怎生帶得一分兒齋，附薦俺父母，以盡人子之心。便老夫人知道也不妨。末先生既有孝心，法聰與他帶一分齋吧。生那小姐二月十五日准來麼？末先生只管問那女子做甚麼？他為報生身父母之恩，怎麼不來？生背云這五百貫鈔，使得着了。小生告回，取行李便來。末少停拱候。生下。末法聰，請小娘子方丈內拜茶。貼長老免賜茶罷。恐老夫人怪妾回遲，就此告退。末下。貼欲下。二和尚送人事介。生上小娘子拜揖。貼方纔見過了。生敢問小娘子，莫非鶯鶯小姐侍妾乎？貼便是。何勞先生動問？生小生有一句話說。貼言出如箭，不可亂發；一入人耳，有力難拔。你有話就說，不可隱諱。
鎖南枝生尚書子，白面郎。貼原來是宦家公子，失敬了。生姓張名珙住洛陽，二十三歲正年芳，正月十七子時養。貼我又不是算命先生，誰問你生辰八字。生小生並不曾娶妻。告小娘，作主張。敢問小姐常出來麼？貼出來便怎麼？生若是見鶯鶯，和他訴衷腸。
貼怒介先生，你是個讀書人，全不知禮。豈不聞孟子云：「男女授受不親，禮也。」瓜田不納履，李下不整冠。既讀孔聖之書，必達周公之禮。俺老夫人，雖是孀居，治家嚴肅。內無應門五尺之童，至十二三者，非呼喚不敢輒入中堂。向日鶯鶯小姐潛出閨門，老夫人竊知，召至庭下，責之曰：「汝為女子，不告而出，倘遇遊僧過客私相窺視，豈不自愧！」小姐立謝曰：「今當改過自新，不敢再犯。」是他親生之女，尚且如此，何況以下侍妾乎？先生，你不干己事，何苦用心。
前腔貼不度己，不忖量。俺那小姐呵，溫柔體質情性良。尚書相府舊門牆，誰許伊來胡廝講？早妾身、恕你行。若是見夫人，決不肯干讓。
呸！好不識羞的涎臉！下。生這相思害殺我也！
前腔生聽說罷，心悒怏，一天愁都撮在眉尖上。適間紅娘說，夫人節操凜冰霜，小姐不合臨去回頭望。花解語，玉吐香，乍相逢，記不真他俏模樣。
前腔生夫人忒過慮，小生空妄想。郎才女貌合相倣，小姐，休得淡了眉兒那時節思張敞。金蓮小，玉筍長。我待不思量，教我怎撇漾？
小姐撇下一天豐韻，張珙拾得萬種思量。
成就了會溫存嬌婿，怕甚麼能拘管親娘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