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戲傳奇/臨川夢/第三齣
第三齣 譜夢
場後掛玉茗堂匾,前設橫案、書本、筆硯。生上
商調引子風馬兒蝴蝶年年向我飛,虛空捉住希夷。著南華十九皆遊戲,因緣起滅,一切是耶非。
由他虎豹守天門,且作嘲風弄月人。皮裡春秋圈外注,冷吟閒醉獨傷神。我湯顯祖。自丁丑拒絕權門,歸來六載,不復入京會試。總因眼中認定「富貴一時,名節千古」八個字兒,所以義命自安,怨尤俱冺。但情懷萬種,文字難傳,只得借此填詞寫吾幽意。日來撰就《牡丹亭傳奇》,草草成篇,尚未脫稿。咳!世鮮知音,誰能嘆賞。且待娘子吳氏出來,商量斟酌一番,再謄正本為妙。旦同婢上言情心鏡朗,讀曲口脂香。官人,新詞改定了麼?生正待娘子點勘一過。旦請問官人,古來亦有如杜麗娘、柳春卿其人者乎?生晉朝武都太守李仲文、廣州太守馮孝將,兒女還魂,事頗相類。但人世之事,非人世所可盡,自非通人,恆以理相格耳。凡人之情,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,生者可以死,死者可以生。生而不可死,死而不可復生者,皆非情之至者。夢中之情何必非真,天下豈少夢中之人乎。試與娘子細看來。旦妙阿!如此言情,真是廣大靈通也。生取曲本對坐同看。婢下介。生
過曲金絡索春從想處歸,愛向緣邊起。生自何來?死又因何及,這情絲一線微,受風吹,逗入花叢幽夢裡。尋來覓去渾無跡,病重愁深只自知。難迴避,仗花神老判暗扶持。可憐咱一個魂兒,可憐他一個人兒,不再向亭中會。
旦這柳生一發癡得奇妙哩。
前腔心從好夢依,像自荒園拾。一朵花魂,緊緊跟隨你。這珊珊影漸移,下來遲,叫得他金蠶繞墓飛。這《幽媾》、《冥誓》兩篇,比《驚夢》《尋夢》時,愈覺纏綿淒楚也。搵得他紅生腮斗春回體,漾得他喜透眉渦暖到臍。綢繆細,約來朝活轉做夫妻。閃屍屍一個魂兒,軟丟丟一個身兒,向泉下偎扶起。
官人文心之妙,一至于此,只怕沒有這等可意之事喲。生娘子,但云理之所必無,不妨情之所或有,管他則甚。婢捧茶上,即下。生
前腔情將萬物羈,情把三塗繫。《小雅》《離騷》結就情天地。娘子,這麗娘與柳生,是夫妻愛戀之情。那杜老與夫人,是兒女哀痛之情。就是腐儒、石姑,亦有趨炎附勢之情。推而至於盜賊、蟲蟻,無不各有貪嗔癡愛之情。惟有忠臣孝子、義夫節婦,能得其情之正耳。人苟無情,盜賊、禽獸之不若,雖生猶死。富貴壽考,曾何足云。是生來覺與知。共迷癡,認不出鬼做人身人做鬼。那一邊兵戈擾攘加官職,這一搭雲雨荒唐怕別離。難收拾,有誰能參透箭鋒機。娘子,我這一本《牡丹亭》呵,幾年間撥盡寒灰,吸盡空杯,成一串鮫人淚。
僮持札上麻城梅國楨老爺,差人寄書在此。生取來。可留來人住下,候領回書。僮應下。生拆書介「國禎奉書,若士兄台足下。自丁丑都門別後,十月間,大起奪情之獄。吳中行、趙用賢、鄒元標,君子數人,各受杖謫而去。弟亦歸里,不復有進取之志。今年六月江陵已死,喪棺返楚,輜重七十餘舟,所過用夫役三千人,死猶赫赫如此!明年癸未會試,不可再遲,特此相訂,歲底束裝到京相聚。伏惟照察。」原來權相已死了。旦官人,那張江陵也是大有本領之人,何以一旦得罪名教至此?生此乃國家氣運所使,他也不能自主了。
前腔途窮任逆施,海闊憑風勢。虎背高騎,箭急弦難制。為此把哀哀至性移。怕人提,戀闕忠誠如是耳。從來權奸之輩,不可一日無官,不可一刻去位。牢依黼座偷權力,巧借天威思劫持。娘子,你看冰山既倒,朝局必變。從此媚江陵者,必攻江陵,將來一敗塗地,定有削官籍沒之禍。咳!張叔大呀,你在生好不貪愚也!苦苦的爭閒氣,到頭來鐘鳴漏盡敗如灰。旦那沈狀元如何了?生沈君典本是我輩,偶然把持不定,被他羅致。當奪情時,他卻再三苦諫,又與司空李幼孜反覆辯論,遂毅然引疾而去,舊年亦病故了。旦可惜!可嘆!生恕得他年少心期,終不是貪榮輩。
旦官人何時啟行?生既承克生相約,趕到揚州度歲罷。旦今年玉茗花開得十分茂盛,敢為官人報喜也。生你看他:葉厚有稜花色深,歲寒不受雪霜侵。旦從此免招桃李妒,陽春白雪遇知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