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戲傳奇/桃花扇/續四十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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續四十齣 餘韻 戊子九月


西江月淨扮樵子挑擔上放目蒼崖萬丈,拂頭紅樹千枝;雲深猛虎出無時,也避人間弓矢。建業城啼夜鬼,維揚井貯秋屍;樵夫剩得命如絲,滿肚南朝野史。


在下蘇崑生,自從乙酉年同香君到山,一住三載,俺就不曾回家,往來牛首、棲霞,採樵度日。誰想柳敬亭與俺同志,買隻小船,也在此捕魚為業。且喜山深樹老,江闊人稀;每日相逢,便把斧頭敲着船頭,浩浩落落,儘俺歌唱,好不快活。今日柴擔早歇,專等他來促膝閒話,怎的還不見到。歇擔盹睡介丑扮漁翁搖船上年年垂釣鬢如銀,愛此江山勝富春;歌舞叢中征戰裡,漁翁都是過來人。俺柳敬亭送侯朝宗修道之後,就在這龍潭江畔,捕魚三載,把些興亡舊事,付之風月閒談。今値秋雨新晴,江光似練,正好尋蘇崑生飲酒談心。指介你看,他早已醉倒在地,待我上岸,喚他醒來。作上岸介呼介蘇崑生。淨醒介大哥果然來了。丑拱介賢弟偏杯呀!柴不曾賣,那得酒來。愚兄也沒賣魚,都是空囊,怎麼處?有了,有了!你輸水,我輸柴,大家煮茗清談罷。副末扮老贊禮,提絃攜壺上江山江山,一忙一閒,誰贏誰輸,兩鬢皆斑。見介原來是柳、蘇兩位老哥。淨、丑拱介老相公怎得到此?副末老夫住在燕子磯邊,今乃戊子年九月十七日,是福德星君降生之辰;我同些山中社友,到福德神祠祭賽已畢,路過此間。為何挾着絃子,提着酒壺?副末見笑見笑!老夫編了幾句神絃歌,名曰《問蒼天》。今日彈唱樂神,社散之時,分得這瓶福酒。恰好遇着二位,就同飲三杯罷。怎好取擾。副末這叫做『有福同享』。淨、丑好,好!同坐飲介淨何不把神絃歌領略一回?副末使得!老夫的心事,正要請教二位哩。彈絃唱巫腔淨、丑拍手襯介


問蒼天新曆數,順治朝,歲在戊子;九月秋,十七日,嘉會良時。擊神鼓,揚靈旗,鄉鄰賽社;老逸民,剃白髮,也到叢祠。椒作棟,桂為楣,唐修晉建;碧和金,丹間粉,畫壁精奇。貌赫赫,氣揚揚,福德名位;山之珍,海之寶,總掌無遺。超祖禰,邁君師,千人上壽;焚郁蘭,奠清醑,奪戶爭墀。草笠底,有一人,掀鬚長嘆:貧者貧,富者富,造命奚為?我與爾,較生辰,同月同日;囊無錢,竈斷火,不啻乞兒。六十歲,花甲週,桑榆暮矣;亂離人,太平犬,未有亨期。稱玉斝,坐瓊筵,爾餐我看;誰為靈,誰為蠢,貴賤失宜。臣稽首,叫九閽,開聾啟瞶;宣命司,檢祿籍,何故差池。金闕遠,紫宸高,蒼天夢夢;迎神來,送神去,輿馬風馳。歌舞罷,雞豚收,須臾社散;倚枯槐,對斜日,獨自凝思。濁享富,清享名,或分兩例;內才多,外財少,應不同規。熱似火,福德君,庸人父母;冷如冰,文昌帝,秀士宗師。神有短,聖有虧,誰能足願;地難填,天難補,造化如斯。釋盡了,胸中愁,欣欣微笑;江自流,雲自卷,我又何疑。


唱完放絃介出醜之極。妙絕!逼真《離騷》、《九歌》了。失敬,失敬!不知老相公竟是財神一轉哩。副末讓介請乾此酒。淨咂舌介這寡酒好難喫也。愚兄倒有些下酒之物。是什麼東西?請猜一猜。你的東西,不過是些魚鱉蝦蟹。丑搖頭介猜不着,猜不着。還有什麼異味?丑指口介是我的舌頭。副末你的舌頭,你自下酒,如何讓客。丑笑介你不曉得,古人以《漢書》下酒;這舌頭會說《漢書》,豈非下酒之物。淨取酒斟介我替老哥斟酒,老哥就把《漢書》說來。副末妙妙!只恐菜多酒少了。既然《漢書》太長,有我新編的一首彈詞,叫做《秣陵秋》,唱來下酒罷。副末就是俺南京的近事麼?便是!這都是俺們耳聞眼見的,你若說差了,我要罰的。包管你不差。丑彈絃介六代興亡,幾點清彈千古慨;半生湖海,一聲高唱萬山驚。照盲女彈詞唱介


秣陵秋陳隋煙月恨茫茫,井帶胭脂土帶香;駘蕩柳綿沾客鬢,叮嚀鶯舌惱人腸。中興朝市繁華續,遺孽兒孫氣焰張;只勸樓臺追後主,不愁弓矢下殘唐。蛾眉越女才承選,燕子吳歈早擅場,力士簽名搜笛步,龜年協律奉椒房。西崑詞賦新溫李,烏巷冠裳舊謝王;院院宮妝金翠鏡,朝朝楚夢雨雲床。五侯閫外空狼燧,二水洲邊自雀舫;指馬誰攻秦相詐,入林都畏阮生狂。春燈已錯從頭認,社黨重鉤無縫藏;借手殺讎長樂老,脅肩媚貴半閒堂。龍鍾閣部啼梅嶺,跋扈將軍譟武昌;九曲河流晴喚渡,千尋江岸夜移防。瓊花劫到雕欄損,玉樹歌終畫殿涼;滄海迷家龍寂寞,風塵失伴鳳徬徨。青衣銜璧何年返,碧血濺沙此地亡;南內湯池仍蔓草,東陵輦路又斜陽。全開鎖鑰淮揚泗,難整乾坤左史黃。建帝飄零烈帝慘,英宗困頓武宗荒;那知還有福王一,臨去秋波淚數行。


妙妙!果然一些不差。副末雖是幾句彈詞,竟似吳梅村一首長歌。老哥學問大進,該敬一杯。斟酒介。丑倒叫我喫寡酒了。愚弟也有些須下酒之物。你的東西,一定是山殽野簌了。不是,不是。昨日南京賣柴,特地帶來的。取來共享罷。淨指口介也是舌頭。副末怎的也是舌頭?不瞞二位說,我三年沒到南京,忽然高興,進城賣柴。路過孝陵,見那寶城享殿,成了芻牧之場。呵呀呀!那皇城如何?那皇城牆倒宮塌,滿地蒿萊了。副末掩淚介不料光景至此。俺又一直走到秦淮,立了半晌,竟沒一個人影兒。那長橋舊院,是咱們熟遊之地,你也該去瞧瞧。怎的沒瞧,長橋已無片板,舊院剩了一堆瓦礫。丑搥胸介咳!慟死俺也。那時疾忙回首,一路傷心;編成一套北曲,名為《哀江南》。待我唱來!敲板唱弋陽腔介俺樵夫呵!


哀江南北新水令山松野草帶花挑,猛擡頭秣陵重到。殘軍留廢壘,瘦馬臥空壕;村郭蕭條,城對着夕陽道。


駐馬聽野火頻燒,護墓長楸多半焦。山羊群跑,守陵阿監幾時逃。鴿翎蝠糞滿堂拋,枯枝敗葉當階罩;誰祭掃,牧兒打碎龍碑帽。


沈醉東風橫白玉八根柱倒,墮紅泥半堵牆高,碎琉璃瓦片多,爛翡翠窗櫺少,舞丹墀燕雀常朝,直入宮門一路蒿,住幾個乞兒餓殍。


折桂令問秦淮舊日窗寮,破紙迎風,壞檻當潮,目斷魂消。當年粉黛,何處笙簫。罷燈船端陽不鬧,收酒旗重九無聊。白鳥飄飄,綠水滔滔,嫩黃花有些蝶飛,新紅葉無個人瞧。


沽美酒你記得跨青谿半里橋,舊紅板沒一條。秋水長天人過少,冷清清的落照,剩一樹柳彎腰。


太平令行到那舊院門,何用輕敲,也不怕小犬哰哰。無非是枯井頹巢,不過些磚苔砌草。手種的花條柳梢,儘意兒採樵;這黑灰是誰家廚竈?


離亭宴帶歇指煞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,秦淮水榭花開早,誰知道容易冰消。眼看他起朱樓,眼看他宴賓客,眼看他樓塌了。這青苔碧瓦堆,俺曾睡風流覺,將五十年興亡看飽。那烏衣巷不姓王,莫愁湖鬼夜哭,鳳凰臺棲梟鳥。殘山夢最真,舊境丟難掉,不信這輿圖換稿。謅一套哀江南,放悲聲唱到老。


副末掩淚介妙是絕妙,惹出我多少眼淚。這酒也不忍入唇了,大家談談罷。副淨時服,扮皂隸暗上朝陪天子輦,暮把縣官門;皂隸原無種,通侯豈有根?自家魏國公嫡親公子徐青君的便是,生來富貴,享盡繁華。不料國破家亡,剩了區區一口。沒奈何在上元縣當了一名皂隸,將就度日。今奉本官籤票,訪拿山林隱逸,只得下鄉走走。望介那江岸之上,有幾個老兒閒坐,不免上前討火,就便訪問。正是:開國元勳留狗尾,換朝逸老縮龜頭。前行見介老哥們有火借一個!請坐。副淨坐介。副末問介看你打扮,像一位公差大哥。副淨便是。淨問介要火喫煙麼,小弟帶有高煙,取出奉敬罷。敲火取煙奉副淨介。副淨喫煙介好高煙,好高煙!作暈醉臥倒介。淨扶介。副淨不要拉我,讓我歇一歇,就好了。閉目臥介。丑問副末介記得三年之前,老相公捧着史閣部衣冠,要葬在梅花嶺下,後來怎樣?副末後來約了許多忠義之士,齊集梅花嶺,招魂埋葬,倒也算千秋盛事,但不曾立得碑碣。好事,好事,只可惜黃將軍刎頸報主,拋屍路旁,竟無人埋葬。副末如今好了,也是我老漢同些村中父老,檢骨殯殮,起了一座大大的墳塋,好不體面。你這兩件功德,卻也不小哩。二位不知,那左寧南氣死戰船時,親朋盡散,卻是我老蘇殯殮了他。副末難得,難得。聞他兒子左夢庚襲了前程,昨日扶柩回去了。丑掩淚介左寧南是我老柳知己。我曾託藍田叔畫他一幅影像,又求錢牧齋題贊了幾句;逢時遇節,展開祭拜,也盡俺一點報答之意。副淨醒,作悄語介聽他說話,像幾個山林隱逸。起身問介三位是山林隱逸麼?眾起拱介不敢,不敢,為何問及山林隱逸?副淨三位不知麼,現今禮部上本,搜尋山林隱逸。撫按大老爺張掛告示,布政司行文已經月餘,並不見一人報名。府縣着忙,差俺們各處訪拿,三位一定是了,快快跟我回話去。副末老哥差矣,山林隱逸乃文人名士,不肯出山的。老夫原是假斯文的一個老贊禮,那裡去得。丑、淨我兩個是說書唱曲的朋友,而今做了漁翁樵子,益發不中了。副淨你們不曉得,那些文人名士,都是識時務的俊傑,從三年前俱已出山了。目下正要訪拿你輩哩。副末啐,徵求隱逸,乃朝廷盛典,公祖父母俱當以禮相聘,怎麼要拿起來!定是你這衙役們奉行不善。副淨不干我事,有本縣籤票在此,取出你看。取看籤票欲拿介。淨果有這事哩。我們竟走開如何?副末有理。避禍今何晚,入山昔未深。各分走下。副淨趕不上介你看他登崖涉澗,竟各逃走無蹤。


清江引大澤深山隨處找,預備官家要。抽出綠頭籤,取開紅圈票,把幾個白衣山人嚇走了。


立聽介遠遠聞得吟詩之聲,不在水邊,定在林下,待我信步找去便了。急下。內吟詩曰


漁樵同話舊繁華,短夢寥寥記不差;
曾恨紅箋銜燕子,偏憐素扇染桃花。
笙歌西第留何客?煙雨南朝換幾家?
傳得傷心臨去語,年年寒食哭天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