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戲傳奇/桃花扇/第五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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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齣 訪翠 癸未三月


緱山月生麗服上金粉未消亡,聞得六朝香,滿天涯煙草斷人腸。怕催花信緊,風風雨雨,誤了春光。


小生侯方域,書劍飄零,歸家無日。對三月艷陽之節,住六朝佳麗之場,雖是客況不堪,卻也春情難按。昨日會着楊龍友,盛誇李香君妙齡絕色,平康第一。現在蘇崑生教他吹歌,也來勸俺梳櫳;爭奈蕭索奚囊,難成好事。今日清明佳節,獨坐無聊,不免借步踏青,竟到舊院一訪,有何不可。行介


錦纏道望平康,鳳城東、千門綠楊。一路紫絲韁,引遊郎,誰家乳燕雙雙。丑扮柳敬亭上黃鶯驚曉夢,白髮動春愁。喚介侯相公何處閒遊?生回頭見介原來是敬亭,來的好也;俺去城東踏青,正苦無伴哩。老漢無事,便好奉陪。同行介。丑指介那是秦淮水榭。隔春波,碧煙染窗;倚晴天,紅杏窺牆。丑指介這是長橋,我們慢慢的走。一帶板橋長,閒指點茶寮酒舫。不覺來到舊院了。聽聲聲賣花忙,穿過了條條深巷。丑指介這一條巷裡,都是有名姊妹家。果然不同,你看黑漆雙門之上,插一枝帶露柳嬌黃。


丑指介這個高門兒,便是李貞麗家。我問你,李香君住在那個門裡?香君就是貞麗的女兒。妙妙!俺正要訪他,恰好到此。待我敲門。敲介。內問介那個?常來走動的老柳,陪着貴客來拜。貞娘、香姐,都不在家。那裡去了?在卞姨娘家做盒子會哩。正是,我竟忘了,今日是盛會。為何今日做會?丑拍腿介老腿走乏了,且在這石磴上略歇一歇,從容告你。同坐介。丑相公不知,這院中名妓,結為手帕姊妹,就像香火兄弟一般,每遇時節,便做盛會。


朱奴剔銀燈結羅帕,煙花雁行;逢令節,齊鬭新妝。是了,今日清明佳節,故此皆去赴會,但不知怎麼叫做盒子會。赴會之日,各攜一副盒兒,都是鮮物異品,有海錯、江瑤、玉液漿。會期做些甚麼?大家比較技藝,撥琴阮,笙簫嘹喨。這樣有趣,也許子弟入會麼?丑搖手介不許不許!最怕的是子弟混鬧,深深鎖住樓門,只許樓下賞鑑。賞鑑中意的如何會面?若中了意,便把物事拋上樓頭,他樓上也便拋下菓子來。相當,竟飛來捧觴,密約在芙蓉錦帳。


既然如此,小生也好走走了。走走何妨。只不知卞家住在那廂?住在煖翠樓,離此不遠,即便同行。行介。生掃墓家家柳。吹餳處處簫。鶯花三里巷。煙水兩條橋。指介此間便是,相公請進。同入介。末扮楊文驄、淨扮蘇崑生迎上。末閒陪簇簇鶯花隊,同望迢迢粉黛圍。見介。末侯世兄怎肯到此,難得難得!聞楊兄今日去看阮鬍子,不想這裡遇着。特為侯相公喜事而來。請坐。俱坐。生望介好個煖翠樓!


雁過聲端詳,窗明院敞,早來到溫柔睡鄉。問介李香君為何不見?現在樓頭。淨指介你看,樓頭奏技了。內吹笙、笛介。生聽介鸞笙鳳管雲中響,內彈琵琶、箏介。生聽介絃悠揚,內打雲鑼介。生聽介玉玎璫,一聲聲亂我柔腸。內吹簫介。生聽介翺翔雙鳳凰。大叫介這幾聲簫,吹的我消魂,小生忍不住要打采了。取扇墜拋上樓介海南異品風飄蕩,要打着美人心上癢!


內將白汗巾包櫻桃拋下介。丑有趣有趣!擲下菓子來了。淨解汗巾,傾櫻桃盤內介好奇怪,如今竟有櫻桃了。不知是那個擲來的,若是香君,豈不可喜。末取汗巾看介看這一條冰綃汗巾,有九分是他了。小旦扮李貞麗捧茶壺,領香君捧花瓶上。小旦香草偏隨蝴蝶扇,美人又下鳳凰臺。淨驚指介都看天人下界了。丑合掌介阿彌陀佛。眾起介。末拉生介世兄認認,這是貞麗,這是香君。生見小旦介小生河南侯朝宗,一向渴慕,今才遂願。見旦介果然妙齡絕色,龍老賞鑑,真是法眼。坐介。小旦虎邱新茶,泡來奉敬。斟茶。眾飲介。旦綠楊紅杏,點綴新節。眾贊介有趣有趣!煮茗看花,可稱雅集矣。如此雅集,不可無酒。小旦酒已備下,玉京主會,不得下樓奉陪,賤妾代東罷。喚介保兒盪酒來!雜提酒上。小旦何不行個令兒,大家歡飲?敬候主人發揮。小旦怎敢僭越。這是院中舊例。小旦取骰盆介得罪了。喚介香君把盞,待我擲色奉敬。遵令。小旦宣令介酒要依次流飲,每一杯乾,各獻所長,便是酒底。么為櫻桃,二為茶,三為柳,四為杏花,五為香扇墜,六為冰綃汗巾。喚介香君敬侯相公酒。旦斟生飲介。小旦擲色介是香扇墜。讓介侯相公速乾此杯,請說酒底。生告乾介小生做首詩罷。吟介南國佳人佩,休教袖裡藏;隨郎團扇影,搖動一身香。好詩,好詩!好個香扇墜,只怕搖擺壞了。小旦該奉楊老爺酒了。旦斟、末飲介。小旦擲介是冰綃汗巾。我也做詩了。小旦不許雷同。也罷,下官做個破承題罷。念介睹拭汗之物而春色撩人矣。夫汗之沾巾,必由於春之生面也。伊何人之面,而以冰綃拭之;紅素相著之際,不亦深可愛也耶?絕妙佳章。這樣好文彩,還該中兩榜才是。旦斟丑酒介柳師父請酒。小旦擲色介是茶。丑飲酒介我道恁薄。小旦笑介非也,你的酒底是茶。待我說個張三郎喫茶罷。小旦說書太長,說個笑話更好。就說笑話。說介蘇東坡同黃山谷訪佛印禪師,東坡送了一把定瓷壺,山谷送了一斤陽羨茶。三人松下品茶,佛印說:『黃秀才茶癖天下聞名,但不知蘇鬍子的茶量何如;今日何不鬭一鬭,分個誰大誰小。』東坡說:『如何鬭來?』佛印說:『你問一機鋒,叫黃秀才答。他若答不來,喫你一棒,我便記一筆:鬍子打了秀才了。你若答不來,也喫黃秀才一棒,我便記一筆:秀才打了鬍子了。末後總算,打一下喫一碗。』東坡說:『就依你說。』東坡先問:『沒鼻針如何穿線?』山谷答:『把針尖磨去。』佛印說:『答的好。』山谷問:『沒把葫蘆怎生拿?』東坡答:『拋在水中。』佛印說:『答的也不錯。』東坡又問:『蝨在袴中,有見無見?』山谷未及答,東坡持棒就打。山谷正拿壺子斟茶,失手落地,打個粉碎。東坡大叫道:『和尚記着,鬍子打了秀才了。』佛印笑道:『你聽𠴇𠳐一聲,鬍子沒打着秀才,秀才倒打了壺子了。』眾笑介。丑眾位休笑,秀才利害多着哩。彈壺介這樣硬壺子都打壞,何況軟壺子。敬老妙人,隨口詼諧,都是機鋒。小旦香君,敬你師父。旦斟、淨飲介。小旦擲介是杏花。淨唱介『晚妝樓上杏花殘,猶自怯衣單。』旦向小旦介孩兒敬媽媽酒了。小旦飲乾,擲介是櫻桃。讓我代唱罷。唱介『櫻桃紅綻,玉粳白露,半晌恰方言。』崑生該罰了,唱的唇上櫻桃,不是盤中櫻桃。領罰。自斟,飲介。小旦香君該自斟自飲了。待小生奉敬。生斟、旦飲介。小旦擲介不消猜,是柳了,香君唱來。旦羞介。小旦孩兒靦腆,請個代筆相公罷。擲介三點,是柳師父。好好!今日是他當値之日。我老漢姓柳,飄零半世,最怕的是『柳』字。今日清明佳節,偏把個柳圈兒套住我老狗頭。眾大笑介。淨算了你的笑話罷。酒己有了,大家別過。才子佳人,難得聚會。拉生、旦介你們一對兒,喫個交心酒何如。旦羞,遮袖下。淨香君面嫩,當面不好講得;前日所訂梳櫳之事,相公意下允否?生笑介秀才中狀元,有甚麼不肯處。小旦既蒙不棄,擇定吉期,賤妾就要奉攀了。這三月十五日,花月良辰,便好成親。只是一件,客囊羞澀,恐難備禮。這不須愁,妝奩酒席,待小弟備來。怎好相累。當得效力。多謝了。


小桃紅誤走到巫峰上,添了些行雲想,匆匆忘卻仙模樣。春宵花月休成謊,良緣到手難推讓,准備着身赴高唐。


作辭介。小旦也不再留了。擇定十五日,請下清客,邀下姊妹,奏樂迎親罷。小旦下。丑向淨介阿呀!忘了,忘了,咱兩個不得奉陪了。為何?黃將軍船泊水西門,也是十五日祭旗,約下我們喫酒的。這等怎處?還有丁繼之、沈公憲、張燕筑,都是大清客,借重他們陪陪罷。


煖翠樓前粉黛香,六朝風致說平康;
踏青歸去春猶淺,明日重來花滿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