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戲傳奇/金印記/第十六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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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齣 一家恥笑


轉仙子一別年華似飛箭,奈阻隔關山。空卜盡喜鵲傳音信,枉屢有燈花吐焰,把閒愁向心中繫綰。


春去又還來,辛勤供蠶事。但看綺羅人,不是養蠶婦。舊恨并新愁,結就腸千縷。縱有并州快剪刀,剪不斷奴愁情緒。奴家自丈夫去後,家中日食難度,破費家資,只得勤于紡織,以習女工,聊備公姑甘旨之奉。不免入機房,織成幾丈絹子,多少是好。


解三酲鳳幃裡整頓機織,一別後梭擲華年。奈程途勝似繰車緊,怎得似軸兒轉?惹得奴心緒如麻亂。他指望後變成龍身貴顯。空思念,怕不如斷機羊子妻賢。


轉仙子淨上貧富隨緣算非偶,謾用盡機謀。貼上空有滿腹文章,叔叔呵,笑伊行,雙足向紅塵空走。


一嫂,聞知二嫂在西廊下織絹,我與你前去哄他,看他如何?請婆婆先行,奴家隨後。婆婆、姆姆到我家來,未審何意,且自下機相見。二嫂,聞得西廊機聲響,料你在織絹子兒,正是如此。自古道:男要勤,女要勤,三時茶飯不求人。你自去織機,不消陪。婆婆、姆姆恕奴家不陪。旦上機科二嫂,你丈夫得官回來了,不消織機,快去迎接他。


繡帶兒聞說道兒夫信息,停梭試問來由。秦邦內音信回來,休得要皺破眉頭。推究,莫非是途路上生受?莫非是有些災咎?前程有決定是有,休笑他過慮貪求。


前腔二嫂,他此去功名唾手,巍然首占鰲頭。路途遙真偽誰知?唐二已曾回至。既是唐二回來,果是真了。請婆婆、姆姆同去接他。自古道:「君不接臣,父不接子」,你自去接他。婆婆、姆姆恕罪了。聽道,安排遠接休得落後。旦行科淨打科且機織休得要胡走!天,特地裡將人取笑,季子夫,這場氣教奴怎生禁受?


小生心忙來路遠,事急出家門。告母親知道:望見兄弟衣衫襤褸,相似乞丐一般回家來。這個敗子,想真不曾得中。


玩仙燈生上奈何奈何,苦被蒼天困我。


路逢險處難迴避,事到頭來不自由。我蘇秦時乖運蹇,不遇而歸,有何面目見我父母兄嫂?不免悄地回家,見我妻子一面,又作區處。


不是路掩恥包羞,自慚迍邅不唧𠺕。到家庭,進前幾步還退後。呀,是甚麼人在我家裡?原來是我母親、哥嫂。謝天謝地,今日喜得爹爹不在我家,不免撞將進去。便低頭,母親跟前忙頓首。哥哥嫂嫂間別久!做得好官!黑貂裘破損,衣衫襤褸,好似喪家之狗,喪家之狗。


前腔聽兒分剖,一心指望功名就。你那萬言書如今在那裡了?萬言書,被奸相擋住不肯奏。那百兩金子?枉逗留,咸陽旅邸歲月久,金盡回來空素手。罷了,天,氣殺我也!教人訊齒嗟呀,囊篋盡皆罄無有,只落得這般生受,這般生受。


恭喜,賀喜,做得好官!哥哥休要取笑。畜生,我當初叫你不要去,今日如何?告稟母親得知:非是孩兒無才,奈我時乖運蹇,遭逢奸相。你做出來還要強口!娘,爹爹在那裡去了?在莊子上去了,少時就回。爹爹回來,望母親、哥哥方便一二。兄弟,我當初也曾勸你來。


漿水令去時節不由人止遏,今日裡翻成何若?叔叔,時乖運蹇多顛倒,卻無煩惱尋煩惱。兒,非是我所待厚薄,自是你所為差錯。兒,自今以後,再不要讀書了。從今後便須改過。


前腔娘,非是我所見不多,非是我所學不博。卻教陰盛陽衰剝,又逢初九行噬嗑。誰知道天地不交?終有日風雲會合,望哥嫂休要量我。


前腔氣得我無言可道,惱得我神魂離殼。旦做下機科皆是這個賤人,愛帶鳳冠霞帔,以致如此。本待要下機相叫呵,怎當得婆婆摧挫?卻教我怎生奈何?且自個停機悶坐,只落得珠淚偷墮。


一家人皆在此,單不見我妻子。聽得西廊下機聲響,待我看取。妻,你吊下梭子。撿科周氏妻,你丈夫回來,且下機相叫一聲。工夫各自忙。唗,這等忙得緊!打機科壞了,打破我家伙!畜生,別人做官打百姓,你做官會打老婆。打生科也是這個賤人,眼上一點黑,沒有老公過不得。打旦科哥哥拜揖。方纔見禮了,讀書人多禮數。非是兄弟多禮,奈我身上襤褸,少時學中朋友相望,不好觀瞻,望哥哥穿不盡的衣服賜一件與我遮寒。衣服廣有,不中為官的人穿。胡亂兒穿罷。衣服沒有,佛前有盞燈,你去向。我豈是向燈的人?凍死不向佛前燈。連燈也不與你。身上單寒猶尚可,腹中饑餓最難當。嫂嫂拜揖。方纔見禮了,拜甚麼年?小叔非是拜年,因為行路辛苦,問嫂嫂有飯借一碗充饑。早膳已過,中飯未來,廚下有碗貓兒飯拿去喫。且住口!我腹中飽矣。我蘇秦不遇而歸,妻不下機,嫂不為炊,母不共語:一家如此!常記得太公八十而遇文王,何況我乎?天書云:「死生有命,富貴在天。」


餘文功名富貴皆分有,恁得自心胡計較,兀的不是山掩諸公富貴羞。


罷罷,我蘇秦今日如此,在家難以安身,不如暫時出去,又作區處。一心望天天不超,回來綠柳間紅桃。此花尚有重開日,我身必定學紅桃。生欲下,撞外上,轉科


鵲橋仙老外富貴榮華,從天付與,豈是由人強取?


老安人,今日人說道:蘇二沒官回來。怎生是好?方纔來至門首,聽得一家囉唣,為着甚的?告爹爹得知,今日蘇秦不第回來,因此大家囉唣。果然沒官回來,怎生了得!你叫他來見我。生跪見科做得好官!畜生,我當初叫你務農,你執性不聽我說,要去攻書。今把家私壞了,功名不能成就。蘇一,與我拿棍子過來,把這不肖子腳跟也打斷他的!爹爹暫息雷霆之怒,兄弟今番雖然未遇,自今以後,改過前非,務吾商農則個。員外,方纔被我打上一頓,這番饒過他也罷。懊恨蘇秦心忒高,空向秦邦走一遭。不想命薄該如此,妄想貂蟬掛紫袍。畜生!


紅衲襖你要去戴貂蟬掛紫袍,做高官人喝道。正是:萬般皆由命,半點不由人。萬事不由人計較,都是前生注定了。畜生,那日花下飲酒,你道「萬般皆下品,惟有讀書高」。笑你們心忒高。看你的哥哥呵,他本分無煩惱。你癡心指望封侯也,天堂有路終不去,禍福無門人自招。


老安人,叫蘇一好生看他,再不要去罵他了。兒,你爹爹叫你不要讀書,若再讀書,趕你出去。娘,孩兒讀盡孔聖之書,不指望一舉成名?今日叫我棄了,斷然不肯!兒,你爹爹說的是好話,怒吽吽待如何?尀耐孩兒不忖量,癡心指望坐朝堂。今朝馬死黃金盡,何須空自氣昂昂?


前腔氣昂昂冲斗牛。兒,你官在那裡?我終久少不得。嘴喳喳常誑口。兒,自古道:未量他人,先量自己。不羨你滿腹文章不療饑,虧你臉皮生得厚。娘不偢誰倸偢?笑孩兒枉用心。任你掬盡湘江水,難洗今朝一面羞。


蘇一,你爹爹教你把衣服與他件穿,將些好言語安慰他。一嫂,討些飯與他喫。生扯科娘,你那去?兒,你爹爹性子如火,我也顧不得你了。重唱。下可笑兄弟太不才,癡心指望步金階。十年窗下成何用?夜間失寐晝忘餐。


前腔晝忘餐夜失寐,你待要做高官求顯跡。你去到糖州回來知些甜滋味。兄弟,你說朝廷官員容易做得。窮骨頭怎做得?兀的笑你們心太癡,枉惹人說是非。哥,登科自是男兒事,際會風雲未可期。我蘇秦明日終不然不做官不成。癡心指望登科也,爭奈你滿腹文章不療饑。


官人且回去,說他怎的?小生下一家人都說了,只有嫂嫂不曾說,有話請講了去。我好意勸你哥哥回去,你倒反來惹我,為嫂的就說你幾句待如何?山東將相未能量,衣衫襤褸面皮黃。朽木不堪梁棟柱,癡心指望做皇堂。休把蘇秦當朽木,此科不中心未足。有朝一日時運來,定取書中黃金屋。


前腔黃金屋誰不願?粟千鍾誰不羨?只怕你五行有些乖和蹇。叔叔,你往日在家穿靴頂帽,今日呵,只落得草鞋兒腳下穿。走長路不穿草鞋,穿靴不成?蘇家好門風!為嫂的在下面站立,為叔的端然上坐。我走路辛苦,歇息片時,喫甚麼筵席不成?嫂,你要坐,我就起身讓你坐便了。你讀書人有甚高遠見?尊嫂,你放賢慧些。反道我嫂不賢。叔叔,「功名」有幾個字?「功名」兩個字。可知別人求功名容易,你求功名這等好難。你一心指望功名也,卻不道兩字功名一字天。做取銀下


官人萬福。莫怪今日被一家人說,如今再有人說我,不是他,便是我。生怒科你這假威風,只好諕你妻子。且問你:公婆講論,天堂父母,理之當然;伯姆乃兄弟行列,緣何不回他半句?教我與他廝打?那閒話也罷。且問你:有官回來沒有?我不問你討官便好,你反來問我討官!冤家,這話是怎的說?我當初起程,叫你賣釵,你千不肯,萬不肯,阻了我的彩頭。冤家,都被你坑陷我!自古儒冠多誤身,癡心指望拜楓宸。「饑寒」二字不堪忍,誰道儒為席上珍?


前腔你常道儒為席上珍,誰知你滿腹文章不濟貧。夫,你那百兩金子在那裡去了?淹留三載,都皆使盡。百兩黃金都使盡,要你空手回來作甚情?背科早知君誤人,何不當初莫嫁君。賤人,你背地說甚麼?早知道書誤人,悔不當初莫用心。洛陽多少讀書子,誰似冤家坑陷人?自古道儒冠多誤身。妻,你那裡去?念在一夜夫妻百夜恩。夫,自古道:茶酒兄弟,鹽米夫妻。一朝無食,父子無情。做不得一夜夫妻百夜恩!走下


呸!賤人走了,罷罷,我蘇秦未遇回來,一家人如此相待。術人道我有三公,兩字功名一旦空。自家骨肉誰偢倸?思量教我氣吽吽。


前腔氣吽吽怒滿胸,眼睜睜遭困窮。罵得我羞臉難藏萬千惶恐,似龍遊淺水遭蝦弄。枉教我詩書萬卷通,爭奈時乖運未通。我思想起來,大叔門首有口古井,不如尋個自盡罷了。倒不如喪卻殘軀也,都做了一旦無常萬事休!虛下


醋葫蘆旦上,趕科疾忙趕上者,他去得一似赴壑蛇。我鞋弓襪小步難躡。前面大哥,替我扯住一回。恨不得再趕上把他衣袂拽。跌科滑蒼苔閃教我一跌,喘得奴兩氣不相接。


天,他怒吽吽走將出去。


前腔我看他腳步兒不妥貼,言詞兒不清切。未知他此去吉凶是何說?他道父母生嗔尚可些,當不得兄嫂忒欺滅。伯伯、姆姆呵,好一似火裡添油、冰上更加雪!


前腔望得奴眼欲穿心欲折,想得奴意似癡腸欲裂,忽覺我點滴淚成血。縱然是歸去也,怎捱得如年夜?似這般冷清清獨自個好傷嗟!


如今將次更盡時候,不免回家點些燈火,前去尋取消息,多少是好?


不聽當初奴勸他,等待三年空回家。
紅顏勝人多薄命,莫怨春風當自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