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戲傳奇/金印記/第八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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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齣 逼妻賣釵


旦上昨日花下飲酒,公婆將伯母恁般看承,將我丈夫恁般輕賤。正是:一胞兒與媳,重富與輕貧。


駐雲飛思憶公姑,故把山花比我夫。我夫有日登雲路,衣錦光門戶。嗏,伯伯與兒夫,共乳同胞,一樣孩兒,分甚貧和富?公婆呵,富者何親貧者疏。


前腔生上推命回來,暫把愁眉展放開。大叔恩如海,可比丘山戴。夫,你在那裡回來?嗏,我在洛陽橋上轉回來。見一先生,把我八字安排,道我有九棘三槐。今日聞知黃榜動,選場開,我一心要把你釵梳賣。夫,不必憂愁且放懷。花若逢時一樣開。


一家輕賤笑寒儒,道滿腹文章不療饑。目下秦朝黃榜掛,未知何日上雲梯?官人,你時運未通,難可稱心。昨日在花下飲酒,一家取笑。大叔同卑人往洛陽橋上推命發課,道我功名有分,卿相之官。功名在那裡?在秦邦。此去有多少路程?有三千里。要用多少盤費?有黃金一百兩可去。官人,我乃寒素之家,那討許多金子?去得成,大叔贈我五十兩。那五十兩?沒奈何望娘子把衣服、首飾典當,湊成一百兩。官人差矣!大叔公乃家資富足,金玉盈箱,去了五十兩金子,如氈抽毛。我乃貧寒之家。典衣賣釵,求得一官半職回來,妻從夫貴,也不枉然;倘名不成,利不就,又被旁人取笑。行色匆匆,休得阻當。聽我道來:


集賢賓君身恨不插翅飛。讀書之人,譬若九霄之鵬:不鳴則已,而鳴則驚人;不飛則已,而飛則冲天。飛上雲路天梯。古云:鷦鷯巢于深林,不過一枝;鼴鼠飲于黃河,不過滿腹。夫,知足可以常樂。你休恁心高不務實。娘子,非是心高。料卑人此行,取青紫如拾草芥,何難之有?未來事暗如黑漆。妻,道若大路,然何其暗也!求名奪利,只攢得銅斗家計。娘子慨然賣釵相助,丈夫求得官回來,莫說是銅斗,金斗也是有的。須當勸你,再三勸你。且問你:大叔公贈你的金子,是真是假?老人家言語,說謊不成?且自安分守己,有了這五十兩金子,何須去求官?別尋活計。


娘子好不曉事,大叔公贈我金子,豈為營辦家計不成?


前腔只為我詞源倒流—官人,「倒流」是個甚麼子?妻,是一巖好水,三峽水。誰與你講水?只與你論文章。我文章滾滾,如水滔滔一般。論文章才學無敵。如今世態炎涼,輕文重武,不怕外人笑你?休管旁人說是非。愁—纔說才學無敵,如今又愁甚的?妻,我蘇秦愁文章不成?愁只愁秦邦去,路途遙,少了些盤費。少盤費對奴家說也徒然。望娘子把釵梳賣取。這些釵子賣也不夠。再把衣衫典當。典衣賣釵,求不得功名,如何是好?妻,不須憂慮,為丈夫的不把這幾根釵子還你,這回博換得鳳冠霞帔。多謝你鳳冠霞帔。呀,未曾得穿,怎麼先謝我?未曾得中,怎麼先許我?鳳冠霞帔,朝中廣有,只怕周氏沒有這福分。休笑恥。妻子到不笑你。那一個笑我?不記得花前飲宴,公婆、伯姆笑你?笑我怎的?笑你做窮骨頭。唗!他笑我做窮骨頭,你也笑我做窮骨頭?且問你:你當時回他不曾?我是女流,有甚言語回他?他下次再說,我教道你去回他:只說我丈夫是讀書人,有時發跡。


前腔前程萬里全靠你。夫者,婦之天也。你不靠我,靠着誰?夫人誰不愛富貴而厭貧賤?豈不願夫婦榮貴?既願榮貴,緣何不賣釵梳?非是奴家不賣釵梳,只怕漾了甜桃尋苦李。定要撇卻苦李,去尋甜桃。只怕外人笑恥。家人不言,外人怎笑?夫,不記得花亭上你的哥嫂呵!他笑你滿腹文章不療饑。須勸你,再三勸你。多蒙娘子絮叨叨的勸我做官。夫,你一聞秦國招賢,心似猿猴竊菓,意如馬奔長岡。你把心猿意馬拴繫。


前腔唗,裙釵女流甚見識!蘇秦時運未通,好似龍被蝦欺。夫婦之間,分甚麼龍蝦?唗,激得我怒從心上起。將咱做甚麼人看待?做丈夫的看待。將咱做蕩家夫婿。你釵梳値得甚的?賤人,你釵梳賣也不賣?這釵子賣不成。你連說三聲「不賣」。不賣,不賣,真不賣!不要,不要,真不要!我思想起來,有了大叔五十兩金子,只在途中省用些便是。家童,把行囊挑去,大叔家裡起程。我是個男子漢,自當成器。旦扯科官人,你往那裡去?唗,全沒些真情分美!卑人此去,僥倖得中時節,有何顏再和你相聚?


古言「夫婦同憂戚」,到是奴家差矣。只得順從他,典賣罷了。


貓兒墜妾身苦樂,任君主張。可見伊忒喬妝,膏沐從今無心向,情願把首飾釵梳當。休悒怏,賣助壯士,騰達飛黃。


前腔賢妻不比尋常,為功名分兩行。寶釵遠送青霄上,奪取紫綬金章返故鄉。妻,休惆悵,我和你淒涼日短,富貴時長。


釵梳在這裡,你拿去賣。我是個秀才家,怎麼好去賣?呀,我婦人家,又教我去賣不成?難怪你說,我教道你去央南街頭王婆去賣。他問我為甚事賣這釵梳?獃子,你說:我丈夫呵,求取功名往帝都。釵梳首飾待何如?一心貪戀中秋月。旦吊場只愁你明月照溝渠。為人莫作婦人身,百般苦樂由他人。丈夫要去求名利,苦苦逼奴賣釵兒。


一江風我兒夫,他一心要去求名利,教奴家賣釵兒。奴欲待順從他,只恐壞了家和計;奴欲待不從,又恐傷了百年夫婦恩和義。只得卸下釵兒,待奴鎖上房門、轉過堂前、竟往王婆家中去。差矣,婦人不出閨門。況我丈夫是黌門中秀才,妻子到拋頭露臉,豈不玷辱于他?小蓮,你與我去十字街頭,叫王婆到我家來。內應叫他怎的?你與我傳語相呼,我有事與他同商議。如此就去。待奴倚定門兒,專等王婆至。


前腔丑上我王婆,老大多年紀,鎮日裡費心機,全憑買賣為活計。移步過橋西,只見日墜西。方纔二娘子着小蓮來叫我。忽聞叫得緊,心忙意似癡,兩步挪來做一步移。來此是他門首,直入便了。呀,二娘子,你因甚悶懨懨,倚欄杆在此長吁氣?王婆,我為兒夫取功名,沒盤纏在此長吁氣。


二娘子,你喚我有何話說?聽我道來:


黃鶯兒一事特相浼,我兒夫素業儒,為功名要奔秦邦去。我家私罄虛,路費欠處。沒盤纏叫我也是枉然。情願把釵梳首飾來賣取。原來央我賣釵子。二娘子,二官人求功名是好事。免嗟吁,他此去功名成就,二娘子依舊戴金珠。


前腔賢德世間無,賣釵梳只為夫。自古道:「人有善願,天必從之。」老天必不相辜負。王婆,這釵子千萬不要到我伯姆家中去賣。張家李戶,是我王婆主顧,就是洛陽城外家家富。如此王婆就去。便登途。王婆,快轉來!叫我轉來怎的?王婆,你切莫到我伯姆家中去。望你把肺肝相照,莫使口支吾。


不須你再三囑付。


付與釵梳去換金,抱琴須是遇知音。
逢人且說三分話,未可全拋一片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