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戲傳奇/貞文記/第二十一齣
第二十一齣 場戲
外扮學士、小旦扮門子、淨雜扮衹從上梧桐葉落滿庭陰，銷閉朱門試院深。曾是當年辛苦地，不將今日負前心。自家弘文館學士。大元制世，招集英才，下詔江南郡縣各學，薦舉秀才二人赴京廷試，某蒙聖人恩命，叨知貢舉。左右開門，放諸生進來。張號開門介。生、小生、丑同上雷雨湘江起臥龍，武陵樵客躡仙蹤。十年越水楓林下，今夜初聞長樂鐘。小生自家白龍縣貢士王娟。生自家白龍縣貢士沈佺。丑自家栝州貢士烏有。俺們奉本學起送，貢入成均，赴闕廷試。朝門已開，則索魚貫而入。進見各念鄉貫介。外先朝皆以論策詩賦取士，獨我元朝，改用梨園樂府。今年廷試諸生，就以《女狀元辭凰得鳳》為題，當場演戲。王娟扮作黃崇嘏，沈佺扮作賈臚，烏有扮作胡顏，下官即扮作丞相周庠，以後腳色，隨時改扮。眾稱領命介。小生改女扮介自論才學好攀龍，生來錯習女兒工，權取掛名金榜後，洞房花燭且從容。妾身姓黃，乳名春桃，乃西蜀黃使君之女。年方十二，父母繼亡，既無兄弟，又鮮親戚。父親居官清謹，宦橐蕭條，無以存活，歷今荏苒，又是八年了。自念幼時，父母教以針黹詩書，長來重加研習。咳，倒也不是春桃賣嘴，我若肯改妝一戰，管取唾手功名。那時食祿千鍾，不強似終身窮餓！我今取名黃崇嘏，改換衣妝，向試場中走一遭去。正是才子佳人信有之，一身兼得古來稀。延平自有雌雄劍，他日成龍始得知。下。外改扮丞相介丞相平津東閣開，私門桃李盡移栽，況蒙天語張麐鳳，肯效冥鴻不網來。某家大蜀丞相周庠是也。俺主上好學右文，今年校選進士，輪是某家叨知貢舉，皂隸開門，放各舉子進來。皂應，眾各改扮上。遞手本介。外往時場屋中，主司命題，大約遵奉前規，諸生條對，可也多循舊套。本朝向以詩賦取士，近日樂府，就似詞賦之流。我如今要一洗頭巾的氣習，只摘蜀中美談雅事為題，諸生各賦樂府中江兒水一闋。當面吟詠，我也當面品評。卻是我先唱起句，諸生續成前韻。我起的句臨了用一『柴』字，諸生接句用一『纔』字，到臨了卻要用一『債』字。黃崇嘏，你的題是《賦得相如脫鹔鹴裘，換酒為文君撥悶》，過來聽我首唱。
北江兒水鹔鹴裘帶，忙解下鹔鹴裘帶，望杏園村裡來，提向黃公一擲，除卻茅柴。續將『纔』字來。小生當一壺茜真珠醡滴纔。何事跑穿鞋，要引佳人笑口開，怕蹙損了遠山眉黛。虧殺他跟著措大，走遍天涯，還消得領雉頭裘，向酒家酬債。
外此詞豐神艷逸，雅與題稱。相如文君，不是過矣！且看場中，還有這們一個敵手麼？賈臚，你的題是《賦得野老送少陵櫻桃》，聽我首唱。
前腔浣花溪外，茅舍遶浣花溪外，是詩人杜老宅。何處野人扶杖，敲響扉柴。續將『纔』字來。生送櫻桃摘下纔，一籠美人腮，破胭脂幾點歪，正好飽明珠拚一嘔，了杜鵑詩債。
外此詞沉鬱中帶有爽氣，可與杜少陵爭勝。末尾更有神助。胡顏過來，你的題是《賦得少陵許西鄰婦撲棗》，聽我首唱。
前腔西鄰窮敗，恰遇著西鄰窮敗。丑宗師別的起句，都是什么鹔鹴裘、浣花溪，何等的富貴花錦！偏我胡顏，恰是甚麼窮敗窮敗，宗師尊意，分明是於學生要如保赤子了。外如保赤子怎麼說？丑如保赤子雖不中。外胡顏真是胡言。老霜荊一股釵。那更兵荒連歲，少米無柴。續將『纔』字來。丑少米無柴，這讖語一發不好。這婦人可也窮的與我胡顏一般了。外快來。丑少米無柴，這婆兒與我一般般苦是纔。不合我棗樹傍他栽，這棗兒又生不乖，都掛向他家搖擺，終久擺落在他階，我人情又做不得。外得字不押韻了。丑韻有什麼正經？詩韻就是命運。宗師說他韻好，便不叶也是叶的。宗師說他不好，便叶也是不叶的。運在宗師，不在胡顏。所以自來說『文章自古無憑據，惟要朱衣暗點頭』。外也要合天下公論。丑咳！宗師一發差了。若重在公論，又不消說『不願文章中天下，只願文章中試官』了。外咳，都像你呵，我那得許多工夫，聽你閑話，趲快些。丑擺落在他階，我人情又做不得，好難割愛。我明年呵，一攪果帶生摘賣，如今且忍著疼捨肉身燈債。
外胡顏詞氣便也放達，可也忒出入些，可取只是不遮掩他的真性情，還也陶融得，姑取了罷。胡顏，我取便取了你，還替你改幾句。就是舊規做程式的一般，你就念我的起句來。丑
前腔西鄰窮敗，恰遇著西鄰窮敗，老霜荊一股釵。那更兵荒連歲，少米無柴。那秀才續將來。外況久相依，不是纔。丑公然好似我的。外幸籬棗熟霜齋，我栽的即你栽，儘取長竿闊袋。丑忒像他的意了，都打盡了怎麼好？外打撲頻來，餔餐權代。我恨不得填滿了普天飢債。
丑卻像公然好似丟兒，也照依胡顏，姑取了罷。外這生可也忒放肆。丑善戲謔，不為發擺子。外怎麼說？丑虐。外一味胡言，也姑恕你罷。這一場中等第，少不得黃崇嘏第一，賈臚第二，胡顏姑置第三。我今奏聞主上，黃崇嘏除授成都府司戶參軍，賈臚、胡顏依次銓除。明日改換衣帶謝恩。眾謝下。外弔場老夫向年失偶，生有一男，喚名鳳羽，一女喚名鳳雛，至今俱未婚嫁，正在縈心。看黃崇嘏年少高科，才貌雙全，登科記內尚未娶妻。今把女兒招他為婿，豈不是好！辦事官過來。末扮辦事官上丞相爺何方驅使？外你可去稟上狀元黃爺，說俺丞相爺，有一位小姐，擇配未偶，意欲奉配黃爺為夫人。我在此立等你回話。末理會得。下。即上辦事官已稟過黃爺，帶有回帖在此，他還說就來拜謝丞相爺。外拆念介一辭拾翠錦江涯，貧守蓬蔂但賦詩。自著藍衫為郡椽，永拋鸞鏡畫娥眉。立身卓爾松筠操，秉志鏗然璧玉姿。相府若容為坦腹，願天速變作男兒。驚介呀！天下有這等的奇事！怪道他舉止狀貌像個婦人好女。我心上也有幾分疑他，元來果然是個女身。這樁姻緣，已是不諧。另換個題目做罷。本朝分科取士，我鳳羽孩兒，也忝中了博學宏詞科狀元，就強他做個媳婦，豈不是好。且看他來謝我怎麼說。小生冠帶上我黃崇嘏，原以女身，改扮男妝，僥倖中第，除授府椽。蒙周老師要將小姐招我為配，只得實情稟告。今日親往面謝，可不羞死了人也！如今也說不得，只得揣著羞臉兒去者。手下備馬，跟我到周爺那裡去。作上馬介
半叫鷓鴣這馬兒忙，我心兒懈，只因把梅花忒漏得聲息大。皂喝道介皂隸，恐驚林外野人家，你馬前喝道的休得要高聲賣。
皂到了。小生入見介。外好門生，瞞得我老師好。我今要奏過朝廷，問你個欺罔之罪。小生跪介望老師包容，始終天地之德。外哄你，起來作揖。參軍，如今另有一個題目要你做，你可推不得。小生門生雖然才學疏淺，老師命題，怎敢推辭？外笑云不要你做甚麼文字。你既做不得女婿，可做得我媳婦麼？況我孩兒鳳羽，僥倖也中了狀元，地位也粗粗對得過。這題目你再也不可推辭了。小生又跪介老師尊命，門生安敢推辭？只是門生這般欺罔，在老師面前，站一刻也難過，若做了媳婦，終身卻怎生羞得了？外你且說木蘭替父從軍這等英雄所為，可還是榮是辱？我如今就上本，討一個人替你那參軍。天下都要聞知哩，何況我公公一人。這也由不得你推辭了。你做了我媳婦，我那女兒便是姑嫂。向內叫介丫鬟，叫小姐取過新禮服冠髻，來與嫂嫂插帶改妝，待大爺回來，就好成親。小作羞跪云如今說不得，只得依了老師尊命。但今日忒倉猝了，另擇個日子罷。外今日正是好日子，趁今日定了這樁，怕你回去，又要番悔。旦、丑扮小姐、梅香奉妝物上。見介。小生改女妝。生簪花、眾吹打迎上
前腔看掛名的忙，落名的懈，馬嘶金勒驕何大。我杏園折得狀元紅，這杏花一任他十字街頭賣。見外介
小生、旦背立介。生那是誰？外這事甚是奇異！那背立的，便是你通家兄弟黃參軍。他元來是個女身，我要把你妹子招他為婿，他纔說出來。生這事真是奇異，如今又改了妝怎麼？外因他做不成女婿，我改個題目，要配與你做媳婦。故此叫你妹子，來幫他改了妝，專待你來成親。生爹爹，忒倉猝了，改日罷。外元來你兩個正是天生一對兒，都是這樣假乖！快拜！叫賓相贊禮。雜扮賓相上贊云女狀元和男狀元，天教相府配雙鴛，試看比翼青霄上，一樣文章錦繡翻。生、小生交拜。外
畫眉序我當日總文裁，孩兒與黃郎呵，不過是座主通家雁行輩。二生今日個喜鰲頭交占，與鳳侶同諧。誰承望桃李門牆，翻奉侍舅姑耆艾。眾合狀元罕有雌雄配，天教付女貌郎才。二生
前腔參幕與吾儕，當初呵，本兄弟通家兩稱謂。外、旦誰知道假龍公尾銳，隱蚌母珠胎。今日個改新郎做嫂入廚房，遣小姑為婆嘗羹菜。眾合狀元何處表雌雄，只爭個紗帽金釵。
尾聲合這姻緣真不歹，猛可的占了人間喜色。誰信道，繡閣金針，翻是補袞才。
外辭凰得鳳今如此。二生坦腹吹簫常事矣。合世間好事屬何人，不在男兒在女子。
外笑介好一曲《辭凰得鳳》！搬演已畢，下官復還原位。諸人各換本等服色，聽我品題。眾各換服色介。外王娟翩翩年少，才色雙妍，真可與黃崇嘏媲美，置之第一，允為無愧。沈佺俊茂不群，正如鳳毛麐角，世所鮮見，惜榜上無兩名第一，只得抑居其次。烏有真似胡顏，真性不掩，還可陶鎔，姑取第三。欽定條例，首名選授京職，秩滿改調，二名三名，俱授郡椽，候選到任。明日諸生一齊赴闕謝恩。眾謝介謝老師作養造就之恩。
一顛一倒兩陰陽，自古文場似戲場。
今日舉朝皆女子，何止西蜀一黃郎。
